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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文定却说道:“若是没有这方宣和殿宝印,小可还不敢断定此画的真伪。”
汪元海不以为然的道:“这印记上的字瘦直挺拨,横划收笔带钩,竖划收笔带点,撇如匕首,撩如切刀,竖钩细长,不正是徽宗所创之瘦金体吗?又有何破绽之处呢?”
虽然对古物他不一定熟悉,不过对于行书字体却是十分熟识的。
“不错,此印确是瘦金体的字迹,印泥气息大致也构得上宋院时所用之物,却不是宣和殿宝那方用印,在字间留出的间隔上略有出入,而且原印所用的篆文,看上去要显得古雅许多。”
“有何依据呢?”汪元海可不是那种会轻信于他人之辈,凡事若没个准确的把握,是不会盲目认同的。
文定淡然一笑,道:“宋徽宗的字画真迹,虽然小可是无缘得见,可是好在其宣和内府所收集之物却是不胜枚举,靖康之难以及后世诸多的战火,又让其中的大部分流落民间,本号有幸也曾搜罗到几份。对于‘宣和七玺’,小可也不算陌生。”
文定指着画卷上的印记之处,惋惜的道:“遗憾的是,这一方乃是伪造之物,恐怕造伪之人并未见过真迹,略有出入也是在情理之中。”
若说起宋徽宗其人,简直就像是李后主转世一般,甚至于好事的后人还传出在其出生之前,宋神宗曾经来到秘书省,观看过南唐后主李煌之画像,还在梦中与之相见。这种讹传之事,可信度有待商榷,不过就宋徽宗与李后主二者的生平遭遇而言,真是有着惊人的相似。
二人皆是才华横溢,文采风流的谦谦君子,都有着文人所具有的懦弱性情,唯一不同的是一位特长的天分在诗词歌赋之上,一位则是在书法绘画上,都为后人开启了新的天地。若是放在寻常之人身上,二人绝对称得上旷世奇才,堪比史上任何一位大家。
然而不幸的是,他二人俱是生长于帝王之家,又双双接下至尊之位,不但让自己晚景凄惨,也让两个朝廷随之覆灭。
经过了文定一番详尽的解释,在场诸位中,沈立行与林松是彻底的心服口服了,就连一脸严峻的汪元海也有一丝松动,一直不停的疑问也不再出现了。
文定求证道:“不知在下所说是否属实?还请汪老板明示。”
霎时间,厅内的风向一转,众人原本投向文定身上的目光,又转而投向汪元海那儿,其中最为紧张的便要数沈立行,手心都已经冒出汗来,就等着由表兄的嘴里揭晓谜底了。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汪元海不疾不缓的坐回主位,也跟文定适才举动一般,端起了手边的茶碗,作势抿了一小口,方才平淡的道:“此画的确是临摹之本,好些行家看了还直认做是真迹,竟然还有几个自诩心明眼亮的偏好之人,出到两至三倍的价钱让我割爱。看来名列三大朝奉之一的刘朝奉,当真不是徒有虚名,连一个年轻弟子也颇有些真才实学。”
虽然汪元海明着只是在抬举文定的师傅,不过任谁都听的出,他这是认可了文定的本事。
“不敢,承蒙汪老板夸奖。”文定不卑不亢的从容应对。
然而喜上眉梢的沈立行却没文定这般沉的住气,眉开目笑的向表兄道:“怎么样,表兄,小弟不曾欺瞒于你吧?文定年岁虽轻,可本事大的很,不然如何能接替刘老朝奉的位子,如今在汉口镇的当铺之中,文定可称得上响当当的人物了。”
汪元海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没去接他的话茬,而是径直对文定说道:“既然如此,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办了,若是事成,不但你们铺子里的佣金只多不少,我另外再给你添份车马费。”
说是车马费,不过以他汪大老板的身分,太少自然是拿不出手的。
文定最关心的倒不是车马费,须知无功不受禄,既然花这么大的气力让他从汉口赶了过来,想必那差事也是相当棘手的。在银钱面前,他更为珍惜名声,铺子的名声,他个人受挫甚至受辱,那都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日后碰到那些尴尬的人与事,绕道而行,可盛名之下的源生当铺却不能受挫,对于那珍惜羽翼声誉的师傅来说,更加不能。
此时文定方才能体会到为盛名所累的处境,小心的探道:“在下一直有个小疑问想请教汪老板。”
“说吧!”汪元海整暇以待之。
文定放开谨慎,问道:“这趟差事究竟是要在下做些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原本一本正经的汪老板也是措手不及,询问的望了表弟一眼。
沈立行连连咳了两声,尴尬的解释道:“整件事我也是一知半解,所以想由表兄来解释,一定能让我们更加清楚明白,一路上就没向文定解说。”
这个表弟,从来就没让自己放心过,汪元海对林松吩咐道:“十几日的江上颠簸,想必他们已经很累了,你且带他下去好好安置,在府内府外转转。另外那件事也算不得什么秘密了,就由你去为他细加解释吧!”
“是。”林松对老爷的吩咐唯命是从,立即便要领着文定出门而去。
文定虽然对汪元海这种傲慢的姿态并不是十分喜爱,不过考虑到他傲人的财富,知道这也是人之常情。有时侯,人越有钱便越是提防周围的人,生恐别人来算计自己,久而久之就会与人形成隔膜,长此以往,那张刻意摆出来的冷峻面孔,也就替代原来的面孔了在离开之前,沈立行嘱咐文定待在厢房里,等他与表兄谈完之后,便领着文定去逛逛扬州城。这位沈老板平常虽然有些胡闹,却比他表兄要好相处的多。
穿过了花圃,越过了长廊,林松领着文定来到了东院的厢房。
这厢房是专门用来招待客人所准备的,还有一个别致的小院落。院内种有数株青竹,竹下还有两个石墩与一方石桌,拙朴的棱角并未经过仔细打磨,可这不但显不出丝毫简陋的意味,反倒增加了几分天然质朴之气。而且文定也能想到,打磨出两个石墩所需的花费,要远远低于找寻眼前这两个天然太湖石所用去的。
文定在这汪园之中所见到的,真是处处都显得雅静清幽,没有一个地方会表现出那种低俗的华贵,可见此间的主人不但要有大量的银钱,更为主要的是要有高雅的情趣。对于方才那个略带傲慢的汪老板,文定心中又增添了几分敬重。
“柳朝奉,这边请。”偌大的院子里有好几间厢房,林松笔直将文定引进最大的一间,带着文定在这套厢房里转了一圈,道:“这里,柳朝奉可还感觉满意?若是有不妥的地方,请只管跟在下提出来,我将尽力改善。”
“不必了,不必了。”文定惶恐的道:“此处已经让在下十二分的满意了,林管家不必再忙碌了。”
林松笑眯眯的道:“那就好。”
这间厢房再加上屋外的院落,虽然不能与内院的精舍相比,可相较起外面的客栈来,不知要好上多少倍。汪园平常是不留客住宿的,除非是像燕老板那样,与老爷私交甚笃,身分又高的大老板。
文定之所以能住进汪园,全是凭藉着这次差事的东风。进屋之后,林管家依照东家的指示,详尽的向文定交代了整件事的经过,以及文定所需要经手之事。
简单来说,这依旧还是徽州商人与晋商之间的明争暗斗,就像是沈老板在汉口所遭遇的一样,不同的是两派商人在扬州府的斗争,要比在汉口时猛烈的多。
都是出身于地薄人广的贫乡,都是举家全族出外谋生的商人,为了生存,为了利益,两个商人群体间的争斗,甚至于可以追溯到一百年前,也就是盐政还实行开中之法时。
不过那时,路途偏远的徽商敌不过靠近京师的晋商,只能是依存于晋商之下,做个二级盐商。而今天,地缘的优势站在了徽商这一边,叫他们如何会轻易放它溜走呢?
平日里,徽商晋商相互间的敌视,相互间的暗算排挤自不必说,单说这次,汪元海不知从何处搜罗到一卷字画,正是巨然和尚所留下的真迹,听说该画还上过不少的著录,乃是传世的佳作,当然不会是文定方才见到的那卷层岩丛树。
汪元海乃是个喜好收藏之人,在这方面也有许多志同道合之人,得到那幅传世佳作之后,自然是广邀同道前来观赏,那些受邀之人见到之后也是称赞有加。这在其他人而言乃是想都不敢想的奢望,然而在汪元海来说,原本便是件极为寻常之事。
可巧就巧在,另外一位三晋商人家中也藏有相同的一幅画,待那些前来观赏之人四处传开了后,那位商人以及他的一干亲朋好友也站出来四处对人说,他们那一幅才是真迹,汪老板所拥有的不过是伪作罢了。
本来两帮商人就因为利益之事弄的水火不容,沈老板先前又在晋商那儿吃了亏,害的汪元海折进去一大笔银子,这事叫他如何肯善罢甘休呢?而且汪某人年轻之时便有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头,到今日家大业大,声名显赫,更是不会做那种忍气吞声之事。
再加上,他本身又是徽商里头的领头人物,那些个紧紧围绕在他周围的大小商人们也不容许其声誉遭受损害。再掺杂进每个人的宿怨,所以原本一件小事,却被那些个推波助澜之人弄的越来越大,牵连进来的人也愈来愈多。
往日里徽商与晋商两大商帮,虽然彼此心里都恨的咬牙切齿,可面子上还是和和气气。
被这么个不经意的闹剧一搅和,如今却是时常冲突,其他一些小矛盾都会被提升为商帮间的高度,搅的四邻不安,生意也不能好好的做。连不相干的旁人也不得不分成两帮阵营,与晋人做买卖,就别和徽人谈生意;与徽人交朋友,就别与晋人套交情,霎时间,扬州府商界变成了径渭分明。
这场无谓的意气之争,旷日持久,愈演愈烈,终需一个完结。解铃还需系铃人,汪元海与对方定下一个日子,要当场比对哪家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