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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哎呀,这句话没有负面的意思,我一开始不是请大家交一份报告吗?在所有报告中,你的表现格外突出,大概是文体的关系吧。班上的女同学都很认真,每次都会写出矫揉造作、令人发笑的报告。不好意思,你的报告也有这种毛病。不过,你似乎不是为了写这次报告创造这种文体。”
我陷入沉思。棒槌学堂·出品
“人的个性会显现在文章里,所以坦白说,我正想见见你。结果……”
我用手捂着嘴巴,因为想到了打呵欠的记忆。
“我还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人。如果花一个小时就能了解,我正想那是一种侮辱,对吧!不过,我只知道这次最好由你出席。”
老师说完,微微一笑。尽管不知该如何解读这个笑容的含义,但我是这么认为,现在,在老师的脑海里,八成将我纳入那位制作陶器的学生和圆紫大师的领域。
“方便吗?”
我连忙回答:“好!”
听完详细内容,走出研究室时已经十点了。我心想,还有时间。(中午就吃咖哩饭吧。)
□ 5 □
那场“三方会谈”在六月初展开。届时会有一场落语研究会主办的落语表演,圆紫大师正好莅临本校。
老师告诉圆紫大师,我是他的落语迷。或许是有回敬之意,圆紫大师决定在那天表演我想听的段子。如果是圆紫大师和梅雨的表演,我毫不犹豫会选择最爱的段子《梦酒》。当天,我和老师并排坐在小礼堂的贵宾席,聊着聊着,听见熟悉的伴奏声,那是《外记猿》。
圆紫大师突然就座,抬起头微笑,我虽非太宰治的读者,却觉得他在对我微笑。他的年纪坐三望四,慈眉善目与白皙的脸庞十分相衬。
我之所以喜欢圆紫大师,是因为听他讲落语,内心能够获得真正的平静。一股最接近“怜恤”这个字眼的暖意,从讲台上传了过来,好一段令人通体舒畅的落语。大师从天气的垫话(开场白)暖场,聊起梅雨季节的商店景象。
这一天,绵绵阴雨将家家户户的屋顶淋得湿漉漉。由于没有客人上门,俊俏的小老板便跑进屋内打个盹儿。新婚的娇妻叫他起床,对他说“会着凉喔”。小老板醒来后,聊起了刚做的梦。
“……到了向岛,天气突然转坏,我跑到某户人家的屋檐下躲雨,却被一个看似姨太太的女人请进屋内……”【注】新婚妻子听到这里,露出吃醋的可爱模样。
【注】:不胜酒力的小老板进屋后,在妇人的再三劝酒下,喝了两、三盅酒,小老板却感觉身体不适。妇人在别舍一个四叠大的房间替他铺被,服侍他躺下,自己却穿着一身火红衬衣钻进他的被窝。
这一段可真是对了圆紫大师的味儿,不管我听几次,都觉得只有他能诠释得如此到位。
从前的人婚结得早。其实那个新婚妻子年纪尚幼,婚前鲜少与男人交谈。然而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心怀忐忑地将终身托付给唯一的良人。幸好对方是个令人脸红心跳的美男子,她感谢上苍,婚后两人遂陷入热恋。
委曲、悲伤、羞耻,她无法压抑这些情绪。
小老板非常了解她内心的波动,老神在在地咧嘴笑道:“喂喂喂,那是梦境。”这是男人的优越感,有一种被爱者稳居上风的从容。当然,他也爱她入骨。
你们在做什么?这时候,大老板走了出来。媳妇拜托公公:请您睡个午觉,到相公梦中的那户人家去教训那个女人。她脸上带着笑,却是满腹心酸。
于是,就像爱丽斯梦游仙境,大老板进入了梦乡……
正当听众浸淫在温馨的雨丝中,结局竟以一句“哎呀,好歹该喝杯冷酒”收场。【注】好!我暗自喝彩。
【注】:大老板进入梦中找到那个妇人,妇人点不着火,无法暖酒,便劝大老板在酒加热之前,先喝点冷酒。大老板却以喝冷酒会误事而婉拒。此时,大老板被花儿叫醒,但他眷恋梦境,因此才说了句“哎呀,好歹该喝杯冷酒”。
中场休息,有人走动。我和老师从位子上起身。平常若是没听到攒底(结尾),我肯定会万分遗憾。然而,今天能够沉浸在《梦酒》的余韵中,反倒令人欣喜。走出小礼堂,我觉得有点奇怪,夕阳下,我跟在老师身后,偏着头久久不解,究竟哪里不对劲。当老师的背影化为模糊的影子进入明亮的大学会馆那一瞬间,我总算明白了,原来没下雨。
□ 6 □
“二十岁了没?”老师问道。
我说:“差不多。”
“快满二十了吗?”圆紫大师问道。
“是的,十二月二十五日就满二十了。”
“这样可以喝吧?”
老师将啤酒倒进我的杯子。
“这会拍进去吗?”老师问同桌的编辑。
“会。”
“真糟糕,唉,无所谓吧。”
老师反复着同一句话,继续斟酒。
我们在大学会馆的一间和室。这里的餐厅是教职员和研究生专用,可以点酒精性饮料。
“是圣诞节吗?”
圆紫大师问我。沉稳的嗓音,不同于讲台上声如洪钟。
“是的。”
老师有点搞不清楚话题聊到哪儿,一脸困惑。不久,他猜想那是我的生日,便放心地轻抚脸颊。
“可是,如果可以选择,我想避开这一天。”
“为什么?”
“因为,一定会和平安夜一起庆祝。”
“原来如此。”
圆紫大师佩服地说道。我这样可能会遭到报应,不过这种事唯有当事人才懂。凡人总有烦恼。
“那,圆紫。”棒槌学堂·出品
老师以眼神和手势催请干杯。圆紫大师也“是”地应了一声,拿起酒杯。
“抱歉,今天强人所难。”
老师这么一说,圆紫大师应着“哪里的话”,高举酒杯,又补上一句:“祝今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干杯。”
这么说真令人开心,我低头致谢。
“谢谢你心。”
“不是顺便的喔。”
圆紫大师已换下表演服,现在穿的是浅咖啡色外套和同色系裤子。他有一张娃娃脸,我总觉寻很容易想像他学生时代的模样。
圆紫大师滔滔不绝地聊起当年的回忆:一年级在第一次坐的课桌椅,刻上寺山修司【注】的歌;有一次不小心告诉同学“体育课我要跳弹簧垫”,结果大家奔相走告,引来一堆人看我跳弹簧垫,像在看杂耍似的;我是个用功的好学生;还有在生协吃过的味噌青花鱼套餐。不知为何,关于自己是学生又是落语师的身份,圆紫大师好像不太想说,所以我没有深入追究。我们的交谈内容主要是落语的拿手好戏,都是一般性的评论。
【注】:寺山修司,(一九三五~一九八三),日本诗人、歌人、俳人、散文家、小说家、评论家、电影导演、演员、作词家、摄影师、剧作家、演员等。当人们问到他的正职,他总是回答:“我的职业是寺山修司。”
“关于《梦酒》这段子,你觉得怎么样……”
圆紫大师露出刚才做了一场尽情演出的表情。
“是,很尽兴。”
我说起刚开始的感觉。
“好像第一次看到这个段子喔。大概是因为大师演出我期望的段子,感觉像是专为我一个人而讲,所以,我是以受宠若惊的心情在听。这真是天大的误会。”
“你并没有误会,我是专为你一个人讲的,作为前一阵子我在上野铃本演出的谢礼。”
“什么?”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当时我模仿大成驹【注】,你不是替我鼓掌了吗?”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注】:第六代中村歌右卫门,(一九一七~二〇〇一),代表二次大战后的歌舞伎演员。
“记得吗?你应该坐在正中央从前面数来的第三个位子。”
“您为什么会记得?”
圆紫大师说的没错。当天是非假日,而且有团体入场,那个团体对于演出的反应恶劣到极点,令我怒上心头。当圆紫大师若无其事地模仿中村歌右卫门时,我使劲地拍手,其实很想高喊“成驹屋”【注】,但觉得不好意思,因而作罢。当时,现场许多观众都愣住了,鼓掌声也稀稀落落的。但是,台上的演员能够从众多观众中,认出唯一的女孩子吗?“当然可以。从台上看得更清楚。不过,有时候因为录影的关系,正面打的强光太刺眼,所以看不见台下的情况。”
【注】:歌舞伎演员村歌右卫门、中村鴈治郎及其一门的屋号。以姓氏称呼歌舞伎演员并不礼貌,因此观众会以屋号喝彩。
“可是,您竟然到今天都还记得我。”
“我连落语内容都能倒背如流,这点小事用不着大惊小怪吧。”圆紫大师若无其事地说道。
“所以,当我今天坐在讲台上,看到你在正前方,而老师坐在你隔壁,马上就知道你是座谈会的成员之一。”
老师眯起眼睛。
“他在学校时即使考试规定不能带书进场,他也能旁征博引。就算我出的题目事前无法准备,他也会引用书上适当的部分,而且内容一字不差。所以,别说是认得你的脸孔,哪怕是记得当时坐你旁边的人,我一点也不惊讶。”
圆紫大师就像个小学模范生被人夸奖,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然后,像是要集中精神似地垂下目光,隔了半晌便说:“坐你右边是个穿西装的瘦子……,左边没人吧?”
我惊讶地目瞪口呆,虽然印象很模糊,但我记得当时左边好像没人。
老师笑容满面地说:“就像这样。可是啊,他写的文章不光是卖弄知识而已,总是令人印象深刻。当时他已经决定未来的路,所以我没有强留。不过,明知会碰壁,还是不得不稍微试探他的意思,问他要不要留在大学。告诉你,学术论文这种东西,若是没有新发现就不算是工作。他每天都有新见解,看得到凡夫俗子看不见的部分。”
圆紫大师不好意思地搔搔头。
“老师您在糗我,真是吃不消。”
接着,像在掩饰难为情地抓起一个寿司。
既然老师指出“知性面”,身为落语迷的我就想提出他的“人性面”。
“圆紫大师也表演过《樟脑丸》吧?”
“是的。”
“也就是说,您也喜欢那个段子啰?”
“是啊。”棒槌学堂·出品
“就某个层面而言,它和《梦酒》一样。”
《樟脑丸》的故事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