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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蚂蚁逐渐散去。头顶上的树枝上站了几只麻雀,它们看见了我,唧唧喳喳一阵交头接耳,好像是在笑话我:大家快看,这个人犯了神经病了,大清早的在那里躺着呢。我用口哨跟它们打招呼,它们不理我,哗地散开,箭一般扎进了已经泛出鱼肚白的天空。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算了算,我大概有十几天没有回家了,心里万分内疚。刚拐进胡同,我就听见了我爹的声音,他在招呼我弟弟,他说,二子别磨蹭,我这么大年龄了跑得都比你快。我循声望去,我爹精神极了,他穿着一身洁白的运动服,站在薄雾弥漫的胡同头上,一颠一颠地原地跑步,他的头顶上冒着淡淡的白气,我分不清楚那是雾气还是从他头发里散发出来的热气。我弟弟边答应着边从院子里跑出来了,他边跑边系着运动裤上的裤带:“别吹牛,我一直就跑得比你快。”
“二子!”我站在胡同口使劲喊了一声。
“哥哥?!爸爸,我哥哥回来啦”我弟弟猛地站住了,他好象不敢往我这边跑,扭着头喊我爹。
“在哪里?”我爹把他挂在脖子上的眼镜戴上,来回看,“没人啊……二子,不许玩赖,来追我呀。”
“真的!”我弟弟还站在那里不动,“你什么眼神啊,就在你前边。”
我突然发觉我爹的眼神又差了不少,以前像这么短的距离他是应该看见我的。
我没有说话,快走到了他的跟前,他把脖子使劲地往前抻,抻着抻着就笑了:“嘿,我大儿子来家了。”
我默默伸出双臂抱住了他:“爸爸,我回来了。”
我爹似乎不适用我这套表达感情的方式,傻笑着推开我,倒退两步定定地看着我:“瘦了。”
我爹似乎并不关心我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回家住,一个劲地唠叨我长大了,应该稳重一些了,别整天为了那几个小钱什么也顾不上了,钱赚多少无所谓,关键是身体,年轻的时候不注意身体,临到老了毛病全出来了……“你看我,”我爹唠叨着就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年轻的时候注意体育锻炼,到现在体格还'杠杠'的呢。二子他老师刘梅说,大叔,你能活到一百岁。我说,一百才到哪儿?就我这体格至少活到一百零八……再看看你,年轻轻的面黄肌瘦,跟个抽大烟的似的。”
抽大烟的?不至于吧。我让我弟弟去里间找来了他的镜子,刚拿到眼前就愣住了,这还是我嘛,说是个抽大烟的那是在表扬我,整个一个埃及木乃伊,还是法老他爷爷那个辈分上的。幸亏没顶着这么张脸去见芳子,要是半夜冷不丁进了门,不把她吓成神经病算她赚了。我不由得佩服起胡四来,人家胡四可真注重个人形象,无论忙到什么程度,洗脸刷牙,刮胡子整理头型,那是必不可少的程序。记得在监狱的时候,胡四的剃须刀坏了,又不喜欢用别人的,就砸了一个玻璃杯子,选了一块锋利的玻璃碴,将自己的脸刮得比镜子还光滑。“想要事成,先有造型”,这也是胡四经常念叨的一句话,这话很对,身为男人如果整天邋里邋遢的,不但别人看不起你,连家里的人都得“臭”你一顿。
我爹在一旁唠叨着,我就进了厕所洗脸,顺便把胡子刮了,头发也梳成了跟我爹一样的造型。
焕然一新地出来以后,我爹笑了:“这还是我儿子,很听话。”
我把给他买的酒拿出来,一瓶一瓶地摆在桌子上,然后把旅行包往我弟弟的怀里一杵:“全归你了。”
我爹挨瓶酒拿着看,边看边摇头:“全是高度的,不好,人家刘梅老是给我买低度的……”
我不喜欢他总是提那个叫刘梅的,打断他说:“别人买的不香,你儿子买的才对味儿呢。”
我弟弟在一旁打岔说:“姐姐也是咱们家的人,爸爸说她将来是我嫂子。”
你这个糊涂蛋。我想骂他一句,你愿意找一个你哥哥不喜欢的人当你的嫂子呀?看看我爹又忍下了。
我爹很会察言观色,听了我弟弟的话,停下手中的活儿,偷偷扫了我一眼。见我没有什么反应,我爹又抹开了桌子:“感情是培养出来的,你就说我跟你周阿姨吧,当初我们也没有什么感情,组织上给我们一介绍,我们俩不就成了?她对我的好你又不是没看见。现在呢,你就把我当成组织,我来给你们介绍。”我爹又扫了我一眼,“首先呢,你的工作不如人家,长相也不是什么美男子,刘老师呢,论学历比你高,论工作比你强……别走啊,回来……”
我已经躺到了自己的床上,我爹跟进来站在我的床边叹了一口气:“唉,你这孩子啊……累了就睡吧。”
我用胳膊挡着眼睛,从胳膊下面看着我爹微微颤动的双腿,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该怎么办呢?
我爹走到他那屋把我年初给他买的鸭绒被拿来盖在我身上,摸了我的脸一下,蹒跚走了出去。
我爹这是中了哪门子邪?他为什么偏偏看上刘梅了呢?她有什么好的?我依稀见过她,一张扁脸跟个烧饼似的,镜片厚得像酒瓶子底……关键是你儿子跟她不来电啊,将来结了婚整天没有话说,那还不得急死人?我理解我爹,在他的心目当中,女人就是应该有个好职业,有个好脾气,将来好本本分分地过日子。他瞧不起没有工作的人,尤其是没有工作的女人。记得在我刚上班的时候,我爹的一个同事在我家跟我爹闲聊,聊着聊着那个人就哭了,他说孩子他妈因为偷了厂里的一块布被厂里开除了,他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孩子和双方的老人,很难,家里连吃饭都成问题了。等那个人走了,我爹就靠在墙角上叹气,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反正当时我觉得没有职业是活不下去的,也许我爹跟我的想法一样。他也知道我跟芳子的事情,他断定芳子是个好吃懒做的女孩,既没有职业也不会过日子。
脑子迷迷糊糊的,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哪天等我爹高兴了,跟他好好谈谈,告诉他我不喜欢刘梅。
我做梦了,我梦见我结婚了,新娘是刘梅。我爹拉着我弟弟冲我直笑,小杰也来了,他也在朦胧之中傻笑,严盾也在一个离我很远的地方笑,他的手里提着一付亮闪闪的手铐……梦中我就知道这是在做梦,我想醒过来,可是无论如何睁不开眼睛,想喊也喊不出来。
我孤独得要死,我知道我爹和我弟弟都在我的身边,可是我的心依然悬着,它犹如一只飘在半空的气球,没有线拴着它,它就那么随风飘摇着。胸口闷得厉害,我想喊叫,可是我不敢喊,我不敢给我爹增加一丝忧虑了。我憋着,浑身都麻了,我感觉自己整个人在一点点地膨胀,就像小时候我看见一个杀猪的人在猪的后腿上割了一条口子,用力地往里吹气一样,我也在慢慢变成一只人形的充气体。我的脑子仿佛离开了自己的肉身,看着这个人形的充气体往天空里面钻,旁边的乌云犹如滚滚浓烟,一瞬间就让我看不见了……我发现,没有比想喊又喊不出来更可怕的事情了。
在监狱的时候,我有过想喊喊不出来的经历。记得那是在我刚刚下队没有多长时间的时候,我们组有个叫周费劲的结巴在胡乱骂人,我正睡觉被他吵醒了,一怒之下骂了他一声,他发火了,抓起一根拖把就向我扑过来。我没有防备,被他一拖把捅在肋骨上,疼得我一骨碌就从上铺扎了下来,像狗一样匍匐在地上,那个狼狈啊。他还在打我,我忍着剧烈的疼痛,把他扑倒了,那五在旁边给我递了一个马扎,我抡起来,没头没脸地砸他的脑袋,等队长赶来把我拷铐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昏死过去了。我被押去了严管队。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我困极了,想睡觉,被同犯“戳”了。等我从值班室里被拖回监号的时候,我说不出话来了,我以为我的气管被他们给捏碎了……想喊,可是除了发出蛇一样的嘶嘶声,我没有听见一声我应该听见的声音。我对这种嘶嘶声的印象特别深,现在想起来都感到恐惧。
此刻我知道,我可以发出啊啊的声音,可是我不能喊,因为我不想让我爹和我弟弟感到恐惧。
我爹的手很温暖,他蹲在我的床下边,紧紧地攥着我的手,烫,这种感觉很异样。
我没有睁开眼,我害怕与我爹那只昏花的眼睛遭遇,我感受着我爹的滚烫,沉沉睡去。
也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真的发生了,我看见我爹像搂一只小猫那样紧紧地搂着我弟弟,老泪纵横。
早晨送完我弟弟,快要走到市场的时候,天突然就阴了下来,我还没来得及抬头看看天,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没有一丝前兆。街上的人像炸了锅一样到处躲雨。这是今年以来的第一场春雨,大极了,简直可以用豪华二字来形容。雨太大,我估计市场就跟关了一样,没有几个人去那里。我贴着墙根往家里赶,这几天太累了,我想回家好好睡上一觉。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我爹正擎着一把雨伞出门,一阵风兜头吹来,把他的雨伞一下子吹反了,我爹像是牵着一头驴那样,紧紧拽着伞把往前踉跄。我帮他把雨伞整理好,搂着他的肩膀往家里走:“回家吧,休息一天。”
我爹不进门,还要去撑他的雨伞:“不行,我的学生们都在等着我去上课呢。”
我骗他说:“上什么课?刚才我路过你们学校了,学生们都没去,连个老师都没看见。”
我爹停止了撑伞,倒头看着我说:“这是真的?”
我打开门把他推了进去:“真的,我当儿子的还能骗你?”
我爹不再跟我犟了,收起雨伞跟我进了门。
我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帮我爹擦着水淋淋的头发,埋怨他说:“这么大岁数了还那么积极什么,该退休退休吧。”
我爹憨实地一笑:“哪么大岁数?五十多岁正是出成绩的时候,我还准备干到六十呢。”
我实在不理解他,看个大门能出什么成绩?还不如来家辅导我弟弟呢。
我说:“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