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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野第一次发现自己也讨厌纯黑的眼睛,心里明白了姬谦正为什么不喜欢他盯着自己看。纯黑的眼睛,看着像两眼漆黑的井。
屋子里静得让人发慌。
他的半边肩膀还被石膏封着,只能靠一只手努力撑起身子靠近窗口。这样便能看见外面的军士忙着传火做饭,劳碌一天的军士们因为即将可以吃饱而精神振作,其他的都暂且抛在了脑后,一派热闹的景象。这样姬野便觉得好些,起码不是孤零零一个人躺在黑屋子里。
门“咿呀”一声开了,幽幽的一股冷风吹进来。姬野吃了一惊,按住枕边的“青鲨”,勉强回头。黑暗里一个白色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门口,个子不高,低着头。
“小舟公主?”姬野认出了她。
他这些天还没有跟这个小公主说上一句话,小公主一直就呆在她和叶瑾所居的那间屋子里,被叶瑾服侍着,一步也不出门来。姬野只是在息衍派人送来食盒的时候,从门缝里看了小公主一眼,觉得她静静的像个玉石娃娃。
小舟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往后小退了一步。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姬野就着窗户里透进来的灯光,和缩在门边仅仅露出半张小脸的女孩儿对视。
“你叫什么名字?”姬野问。
“白……白舟月。”
“你果然姓白!”姬野脱口而出。他想果不其然息衍的猜测是对的,这个小公主根本就是先帝和楚卫女主私生的女儿,连姓都是皇室的白姓。
小公主点了点头:“我跟妈妈姓……”
姬野愣了一下,明白自己猜岔了,这个小公主是楚卫女主的女儿,母亲身份远高于父亲,所以随母亲姓也可以理解,并不能坐实她便是先帝的女儿。
“你不在屋子里呆着,四处乱跑?”姬野满是训斥孩子的口气。
“屋子里黑……叶瑾出去了……没有人。”小舟轻声说。
姬野心想原来那个女人出去了,难怪兵舍里静成这样,而这个小公主分明是怕黑。羽然其实也怕黑,姬野知道。羽然在身边有人的时候便不怕,所以深更半夜的敢和姬野他们一起去城外荒废已久的北辰神庙探秘。可是一旦她在黑暗里离开了他们两个,不再触手便能抓到人,她就会像个受惊的小兔子似的,一点声音不敢发出,脚步轻轻的往有光的地方摸索。
“你过来吧。”他冲小舟招招手。
小舟怯生生地小步挪到他床边,一手背在后面。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宫裙,广袖阔带,白色的锦地上织绣着淡青色的火焰蔷薇花纹,头发细细的梳成宫髻的样子,首饰大概都在战乱里失落了,只在发髻中央缀了一枚红玛瑙的蔷薇花,鲜红欲滴。她身量远没有长足,这身衣服贵气典雅,穿在她身上却有点臃肿,像是把女孩儿包在一大团锦绣里,袖子大得把手都遮了,只露出纤纤细细的指尖来。姬野想起来了,小公主这副模样就像是晋北产的绢人娃娃,他在南淮的市集上见过晋北的行商贩卖。
姬野又把目光移到窗外,百无聊赖地看着那些军士来来去去。小公主在他身后一言不发。他觉得被看得有点不舒服,又回过头来,看见小公主一双很大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他。姬野被看得不耐烦的,使劲一瞪眼,直视她的瞳仁中央。
两人目光相对,姬野却愣了一下。他本来是想吓唬一下这个小公主,几乎所有和他对视的人都会惊悚地避开,和羽然吕归尘他们出去玩的时候,一个街头占卜的先生看他的眼睛,惊慌的离席说里面仿佛藏着鬼神。可是小舟没有避开,小舟呆呆地看着他瞪眼睛,似乎满不理解这个年轻军官在做什么。姬野一下子竟然感到极大的挫败,他想这是第二个初次对上他目光就全不畏惧的女孩了,第一个毫无疑问是羽然。他又想这该是第三个才对,第二个是那个小老虎一样的离国公主,在他一枪就可以杀了她的时候,她依然可以凶狠地瞪大眼睛和他对视,似乎成心拼个高下。
“你不怕我?”姬野说,他忽然觉得自己这问题问得很傻。
小舟摇摇头:“不怕,老师从小就教我说话时候要看着人的眼睛。他说别害怕也别害羞,其实你害怕的时候,别人也害怕。'眼为神魂之门户',看进每个人眼睛里都能看出他的害怕来。你要是先避开,你就输了。”
“那你看出我害怕什么了?”姬野心里一紧,冷冷地问。
小舟摇摇头:“老师就是这么说,我就跟着做,可我什么也看不出来,我就是学会了看人的眼睛不害怕。”
姬野本来想这个娃娃般的小丫头居然也要跟自己犯倔,心里像是有只警觉的刺猬炸了起来,可是他的攻势到了这个小公主那里像是箭射湖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没入,连个水花也溅不起来。他一股气泄了,心想你老娘给你找了什么老师,如此的不可靠,教女孩家却不多教点诗词插花,教她跟人对眼儿。他又觉得自己很是无聊,居然无聊到吓唬小姑娘。
他伸手挠了挠后脑,无奈地在小舟脑袋上摸了摸,算是和这个小姑娘休战了。
“你跟不跟我玩?”小舟也看出她和这个年轻军官之间有所转机。
“玩?”姬野觉得自己有麻烦了。
小舟把手从背后拿出来,她手里提着一个精美的织锦囊。她把织锦囊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倒在姬野的床铺上,姬野看她那么谨慎的样子,只好支撑着身体往旁边闪了闪,怕碰坏了小公主的什么宝贝。
出乎意料,小舟倒出来的是六七个简陋的泥偶,捏制的人手法很不熟练,上的颜色也土里土气,和南淮街头最便宜的泥偶相比都难看了许多。
“好丑的玩具。”姬野脱口而出。
“老师给我讲历史用的。”小舟嘟着嘴儿。
姬野心想你的老师看来真是个不能要的人,大概为了混一个宫里的差事就想方设法地逗公主玩,却也不舍得下血本,拿出来的都是这么下三滥的便宜货。
小舟拿出一个蓝衣的泥偶,它身穿甲胄,腰间配着小剑,是个武士的模样。
“这是蔷薇皇帝。”
“这?”姬野瘪嘴苦笑。他最喜欢听南淮城里的说书人说蔷薇皇帝征战的故事,烈旗飞扬长戈烁日,那是绝代的英雄,哪里是这个笨笨的小泥偶模样?
“这个是蔷薇公主。”小舟又拿出一个红衣的泥偶来,用晶莹剔透的小手指在它头顶爱惜地摸了摸。
姬野这才明白小舟的老师给她讲的是蔷薇朝的历史,忽的有了几分兴趣。
其实蔷薇皇帝当政的时期,史官称作蔷薇朝。蔷薇朝的历史却很奇怪,有不下二三十个版本,每个版本里面记载的人物和事件都不相符,加上市井流传的演义,就更加的混乱。这是因为白胤出身下层,跟随他征战的人又非常的多杂,多半不是世家大族。白胤不分上下,统称为“兄弟”,直到他登基后的好些年,政务还是由他不同的“兄弟”去履行,史官集团根本分不清这些刚刚洗脚上田的农民哪个是哪个,这个“兄弟”和那个“兄弟”之间有什么区别。加上白胤的“兄弟”们称号多杂,往往一个人的真名、假名、称号混在一起,全然分不清楚。白胤自己也对这些史官集团很不看重,他平生一是不喜欢史官,二是不喜欢言官,觉得这些人多半都是跟他作对的。言官喜欢说他什么做得不好,史官还要把这些一笔一笔地写在书上。所以白胤缩减了史官的开支,称他们为“墨虫”。史官集团饱受打击,有的愤而辞官,有的终日消沉,最后也不知怎么的,史官集团的首领,也是言官集团的首领,天启七御史之首的文胜家觉得不堪忍受,据说是悲愤下一把火把宫里积存下来的数万卷史册资料焚烧干净,自己也从天启城城墙上坠下而死。那一夜宫里大火燎天,宫墙外的贵族文士遥望火焰垂胸痛恨,泪如雨下。他们恨的是宝贵的宗卷就此人间绝迹,字里行间的前朝遗迹再也无法追索,倒不在乎文胜家的命。跟史官之书比起来,一人之命确实也算不得什么。白胤倒也不觉得怎么样,早晨命令御史们组织人抢救了一些史册,根据残页重新抄写刻印,凑出了一部很不可靠的《大胤本朝纪事》。名为《纪事》,就是根本没正正经经当作皇家史书来看,内容也是乱七八糟缺行少字,还美其名曰“不能妄改前代史官遗墨”,烧掉的部分不复补足。白胤的喜好一直影响了数代皇帝,他的继任者均好弓马器乐不好文史,可以说大胤前几代的皇帝都是粗人,直到三代后的胤明帝性格柔懿,雅好读书,才发觉本朝居然没有官史,是大大的丢了皇家的人,于是重金招募文士史家,重新撰写《大胤皇家镜明史》作为官史,可是此时距离蔷薇朝已经数十年过去,旧事散轶无以求证,最终白胤是如何一统天下的,都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历史疑案。
不过这些姬野统统不知道,姬野就知道有个叫作白胤的皇帝带领一群男儿一统天下,他喜欢说书人嘴里一怒拔剑纵马千里的感觉,想着那帮血管里如同流淌火焰的男人。
“这是文纯公子。”小舟拿出了第三个人偶,漆着白衣。
“文纯是谁?”姬野愣了一下,说书的先生并没有提到过蔷薇朝有这么一个人。
“是蔷薇皇帝的好朋友啊,”小舟把蓝衣的人和白衣的人放在一起,“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那就是兄弟了。”姬野点了点头。
小舟又把红衣的人偶和蓝衣的人偶放在一起:“他们也是最好的朋友。”
姬野本来想随口说那他们也是兄弟了,可是想到红衣的那是蔷薇公主,自然没什么兄弟可言,于是老老实实地闭了嘴。他跟羽然玩得久了,知道女孩子认认真真说话的时候自己最好少开口,只要点头,反正他开口就是些市井糙汉的说辞,女孩子听了也不开心。
“他们是很好的朋友,”小舟一手拿着蔷薇皇帝,一手拿着蔷薇公主,“他们住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是乡下,到处都是水田,那时候他们还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