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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成如何了?”
这是每日里他从代喜的沉香木床上起身后的第一问。李均对于董成的安置是煞费苦心的,将败在他手中的罗毅与唐朋放在溪州,便是要二人严加监视。但他又反复交待,不得对董成心存报复之念,除去自由,他要什么便给他什么。
罗毅倒是无所谓,虽然他在董成槊下受伤,却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唐朋心中始终有些疙瘩,因此领兵出城去安抚沧海郡下各县,来了个眼不见为静。
“还是老样子,除去同他夫人尚偶尔说两句话外,一直一声不吭。”
在听取了意料之中的回答后,罗毅伸了个懒腰,脸上浮出浅浅的笑意,对着一个垂首的侍女:“小玉,服侍我穿衣。”
侍女姿色算是中上吧,因为一直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颇让人觉得有几分怜惜。罗毅双手有伤,经过这些日的调养,勉强可以自理,但自从进了这郡守府之后,三四日来一直是这叫小玉的侍女在照顾他。这几日里罗毅自然少不得使出世家子弟的风流手段,然而小玉似乎在代喜积威之下对于这个没有什么威严的新“主人”,依旧是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闪失。
“小玉,为何不笑一笑?我早说过,我们和平军可与代喜不同,象你这般秀质,若是不笑,那纯属暴殄天物,‘姑娘要俏,常笑一笑。’若是不笑,可就成了老太婆了。”一面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小玉搭茬,心中却在盘算这一日有多少冗文公务要处理。虽然只不过是个后军留守,却同这沧海郡守没有两样,各县公务经过他这两日整顿,基本上已经秩序井然,代喜留下的官僚机构虽然习于吏事,罗毅却信不过他们,除去个别必要的人之外大都斥退在家,让他们接受调查。如今城中溪州军已经解散回家,愿意为兵者也被李均调走,控制城中的是五千和平军,这些旧时的官吏再如何不乐意,却也无能为力,只能日日里派人来郡守府前听侯消息,希望和平军终究还会用上他们。至于代喜,罗毅与唐朋都见得他眼烦,早将他打发出了沧海郡界,让他活着离开,也算是对他当日替和平军效了力的一种回报。
他的调侃只换得小玉迅速的也是很勉强的一笑。眼前这个男子年轻英俊,虽然有伤,举止之间仍显风流得体。但对于象她这样的女孩子而言,越是如此风流潇洒的男子,他越出色,也就越危险。虽然沧海郡在于苏国,是相对较为和平的地方,但官吏富贵们的贪婪与残暴,在任何时代任何地点都是一致。
罗毅叹了口气,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子,倒让他生出一种征服的欲望。在自己那个世家没有因为某种不能向世人公布原因将自己变象赶出家门之前,他见得太多庸俗脂粉,她们可以为了钱与权相互侵轧,她们将得到一个有钱有权的男人作为自己征服世界的头等目标,倾城倾国的容貌之下却是一肚子心机,比起这个怯怯的有些自闭的侍女,她们的美不过是一种工具。
“小玉,你不必怕我。”他将脸上的浅笑收了起来,换上了严肃的神色:“虽说我将你们全部接收过来,但我与你们旧的主子代喜不同。”
“奴婢知道,公子是个战场上的英雄。”小玉终于短短地回答,但无论是神色与言语中,仍旧是一副拒人千里的味道。
“算不得什么战场上的英雄,在董成手下不过三个回合就成了这个样子。”罗毅叹了口气,这一次败让他败得极为狼狈,依着他真实本领,原本不至于如此不济,那一日自己初次上阵,确实有些求胜心切了。但他又将这战斗中失利带来的阴影甩开,道:“我与代喜不同,是因为我雇用你们与代喜雇用你们不同。坦白而言,我虽然喜好享受,却也不是如此非享受不可之人。之所以将你们留下来,是因为我调查过,你们当中绝大多数,若是失去这郡守府中的职守,便将无计谋生。”
听到他说到此处,小玉眼波儿才轻轻一撩,带着几乎惊奇与苦涩地望了他一眼,这一眼极快便又收了回去。
罗毅微微笑了笑,虽然不能算成功,但至少算是一个小小进步,只需努力下去,迟早是可以获得这侍女的信任。获得这一个人的信任尚且如此困难,何况要获得整个苏国百姓的信任。想到此外,他不觉有些庆幸,幸亏要为此伤脑筋的是李均与魏展,自己只需在这郡守府中享福便可以。
虽然如此作想,但当卫兵来报说有位周先生求见之时,罗毅立刻中断了同小玉的解释,匆匆赶到大门口。他似乎没有想到,自己如此勤于公务,其实也正是在为和平军争取苏国百姓的支持。
来求见的是个年近半百的老人,一袭青衣瘦骨嶙峋,眉宇之间似乎有些傲意,但满面的风霜之色又证明他并非久享清福之人。
“先生来见小子,不知有何见教。”罗毅施了一个世家子弟面对长辈时施的长揖之礼,老人对他的尊敬似乎还不太满意,捋捋胡须道:“你便是罗毅?”
和平军大军开拔前的安民告示中已经说了,留守溪州的乃是苏国罗毅。罗姓、赵姓与李姓,都是苏国的大姓,李均特意将罗毅之名列出,也在某种程度上是想冲淡些和平军的外来军队色彩。因此,罗毅对于老者知道他的名字,并不觉得奇怪。
“小子正是罗毅,请先生上座看茶。”
进了客厅,老人看了看富丽堂皇的摆设,冷笑了两声,道:“原来如此,李均为何会用你这般人物为溪州留守,莫非只是因为你出身苏国罗家么?”
“先生何出此言,苏国罗家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出身。”罗毅心中暗暗叫苦,最怕就是遇上这等高傲的所谓清流,他们大多有名望,又大多愤世嫉俗,世上之事只要存在他们便看不顺眼,便要找法子挖苦讥诮。
“大事未济,便如此享乐,若不是李均用错了人,便是你有意扯李均后腿了。”看着侍女端上香茗,老者老实不客气地呷了一口,细细品了半晌,然后却化成一股怨气吐了出来。
“先生有所不知,这里的器物,原本是前苏国郡守所留,若是我将之全部毁弃,其不是浪费?此非我和平军勤俭之道。况且如今溪州方定,沧海稍平,若是我急于显出和平军与众不同,将这些华器珍物都弃之不顾,那城中富人必将心中惶惶不安,此非安民之道也。”罗毅恭恭敬敬起身道,这些清流人物虽然没有什么实际上的力量,但若能得之好评,对于和平军争取民心,实在是一大臂助。
“唔,那这些佣仆呢?”老人又呷了口茶,呶呶嘴道:“据我所知,陆帅虽出身豪族,却不耽享乐,凡事多为自己动手。李均自幼漂泊,又从他数载,也向来不爱有人服侍,怎地在你这却是佣仆满府?”
“陆帅是陆帅,李统领是李统领,我则是我。”罗毅心中大叫,“为何陆帅李统领不用佣仆,我罗毅就用不得了?”嘴中自然不能说出来,况且他那想法,不过是在老者咄咄逼人的问题下的一种逆反心理罢了。
“这府中佣仆,若是失去府中职守,大半无计为生,我不亏待他们,他们凭自己劳动所得,自食其力,何乐而不为?”他解释道,但此时语气便没有方才那么好修养了。
老者脸上不动声色,轻轻摇晃着那青瓷茶杯,看着浮起的瓜片茶叶如小舟般在水中飘着,人之际遇,也是如此,不知控制命运茶杯那只手,将会让自己飘向何方。
“李均没有用错人。”老者终于收回了咄咄逼人的气势,微微一笑:“我听得他进了苏国,便用了八日时间赶来,却不料还是晚了三日,他已经离开溪州了。”
罗毅心中一动,这老者原来并非溪州人氏,听他口气,赶来似乎别有内情于其中。因此他问道:“先生莫非与李统领有故旧?”
老人的回答让他大吃一惊:“正是,我与李均孟远,曾是同僚。”在罗毅吃惊之际,老人昂起首,因受尽苦难而憔悴的脸上浮出骄傲之色:“我乃陆帅帐下谋主黄选是也。”他说这话时,一字一句,似乎要将毕生的荣耀与光辉,都展露出给罗毅看。
“黄选先生?这可是真的?”罗毅连接吃惊之下,一时间除了本能地反问一句外,再无别的话语。陆翔在世之时,帐下文武之盛冠于苏国各军,武有孟远李均这般取上将首绩如探囊取物者,文有黄选陈良这等足智多谋深思熟虑之士。黄选之名,确实如陆翔这颗大星之侧的伴星,虽然没有大星那般光彩夺目,却也广为世人所知。
但最让罗毅吃惊的是,陆翔帐下将士幕僚,除去李均孟远领着千余人万里长征辗转而来外,大多都战死在那冰天雪地之中。不是被岚国大军踏得粉碎,便是被苏国禁军搜捕杀死。陈良黄选这般的人物,自然是重要的搜杀对象,当日两人名望之高,还要胜过李均与孟远。因此二人死了的传闻,无需证实便为世人所接受。在民间某些百姓家中,逢年过节有个“祭鹿”之仪,其实便是冒着苏国官府严惩之风险,祭祀陆翔与其帐下为国战殁的将士,其中在代表陆翔的鹿像之侧,便有黄羊之像,实际上是指黄选。但这在传闻中已经死去的在百姓心中成了神仙的人物,却出现在自己面前。
“来人,替我将孙澄请来!”罗毅回过神来,大声向屋外的和平军卫兵喊道。然后歉然地向黄选一笑:“先生莫怪,传闻黄先生随陆帅一起归天,李统领孟将军每言及此便份外伤感,我只得请认识先生的人来分辨一下。”
当年追随李均万里远征的无敌军部下,在历年征战之中已经不足三百人,但多为久经沙场的善战之士,也多被提拔成了和平军中低级将领。和平军的骨干力量,大多仍是他们,虽然后来来投者颇有能力出众之辈,但见了他们却也不得不谦让三分。这孙澄便是其中之一,在罗毅军中为一千总,因此罗毅派人将他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