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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战争,想拿破仑的战争,想日军士兵不得不打的战争。手中有柴刀确实的重感,刚磨出的锋利的白刃耀眼眩目,我不由得移开眼睛。为什么人们要打仗呢?为什么数十万数百万人必须组成集团互相残杀呢?那样的战争是仇恨带来的,还是恐怖所驱使的呢?抑或恐怖
和仇恨都不过是同一灵魂的不同侧面呢?
我往树干上砍了一刀。树发出听不见的呻吟,流出看不见的血。我继续行进。约翰·科特伦又拿起高音萨克斯。反复切碎了现实的场景,重新组合。
我的心不知不觉地踏入梦的领域。梦境静静返回。我抱着樱花;她在我怀中,我在她体内。
我再也不愿忍受让各种东西任意支配自己、干扰自己。我已杀死了父亲,奸污了母亲,又这样进入姐姐体内。我心想如果那里存在诅咒,那么就应主动接受。我想迅速解除那里面的程序,想争分夺秒地从其重负下脱身,从今往后不是作为被卷入某人的如意算盘中的什么人、而是作为完完全全的我自身生存下去。我在她体内一泻而出。
“即使是在梦中,你也是不该做那种事的。”叫乌鸦的少年向我说道。
他就在我背后,和我一同在森林行走。
“我那时很想劝阻你来着,你也应该明白这点,应该清楚地听到我的声音。可是你不听我的话,径自向前迈进。”
我不回答,也不回头,只管默默移动脚步。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摆脱加在自己身上的诅咒,是吧?可结果是那样的么?”叫乌鸦的少年问道。
可结果是那样的么?你杀死了父亲、奸污了母亲、奸污了姐姐。你把预言履行了一遍。你以为这样一来父亲加在自己身上的诅咒即告终止,然而实际上什么也没终止,什么也没摆脱,莫如说诅咒在你精神上的烙印比以前更深了。对此你现在心里应该清楚,你的遗传因子里至今仍然充满着那个诅咒,它化为你呼出的气,随着八方来风撒向世界。你心中黑暗的混乱依然故我。对吧?你怀抱的恐怖、愤怒和不安感丝毫没有消去,它们仍在你体内,仍在执拗地折磨你的心。
“记住,哪里也不存在旨在结束战争的战争。”叫乌鸦的少年说,“战争在战争本身中成长,它吮吸因暴力而流出的血、咬噬因暴力而受伤的肉发育长大。战争是一种完完全全的活物。这点你必须了解。”
姐姐!我脱口而出。
我是不该奸污樱花的,即使是在梦中。
“我该怎么办呢?”我看着前方的地面询问。
“是的,你必须做的大约是克服你心中的恐怖和愤怒。”叫乌鸦的少年说,“引来光明,融化你那颗心的冰冻部分。这才算真正变得顽强。只有这样才能成为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我的意思你可明白?现在开始还为时不晚,现在开始你还可以真正找回自己。动脑筋思考,思考何去何从。你绝对不蠢,思考应该不成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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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难道真杀死了父亲?”我问。
没有回音。我回头看去,叫乌鸦的少年已不在那里。我的问话被沉默吞噬。
在深邃的密林中我一个人孤苦伶仃,觉得自己彻底成了空壳,觉得自己成了大岛有次说过的“空幻的人”。我身上有个巨大的空白,那空白至今仍在一点点继续膨胀,它迅速吃掉自己身上残存的内核,我可以听见它吃的声音。自己这一存在越发变得无可理喻。我的确山穷水尽了。这里没有方向,没有天空没有地面。我想佐伯,想樱花,想大岛,但我距他们所在的场所有几光年之遥,如倒看望远镜,无论手伸出多远都无法触及他们。我孤单单地置身于幽暗的迷宫。大岛叫我倾听风声,我倾听风声。然而这里丝毫无风。叫乌鸦的少年也不知去了哪里。动脑筋思考,思考何去何从。
可是我再也思考不了什么。不管思考什么,我到达的地方终归只能是迷宫的尽头。我的内核究竟是什么?那是同空白对立的东西不成?
我认真地想:假如能彻底抹杀自己这一存在该有多好!在这厚厚的树墙中、在这不是路的路上停止呼吸,将意识静静埋入黑暗,让含有暴力的黑血流尽最后一滴,让所有遗传因子在草下腐烂。恐怕唯有这样我的战斗才能结束,否则,我势必永远杀害父亲、奸污母亲、奸污姐姐,永远损毁世界本身。我闭目合眼,凝视自己的内心。覆盖那里的黑暗凌乱不堪,粗糙无比。乌云裂开时,山茱萸的叶片迎着月光,如千万把刀刃熠熠生辉。
这时,皮肤里面好像有什么被替换,脑袋里咔嚓一声响。我睁开眼睛,深深吸气,把喷漆罐扔在脚下。扔掉柴刀,扔掉指南针。所有东西发出声音落在地面。这些声音仿佛来自极遥远的地方。我觉得身上一下子轻了许多。我拉下背上的尼龙背袋一并扔在地上。我的触觉远比刚才敏锐。周围的空气增加了透明感。森林的气息变得更浓了。约翰·科特伦仍在耳底继续着迷宫式的独奏。那里无所谓终止。
随后我转念从尼龙袋中取出小猎刀揣进衣袋。这是从父亲书桌里带来的利刀,必要时可以用来划开手腕血管,让我身上所有的血流去地面,以此破坏自己这一装置。
我把脚踏入森林的核心。我是空幻的人,我是吞噬实体的空白。正因如此,那里已没有值得我怕的东西,全然没有。
于是,我把脚踏入森林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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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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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的森林
海边的卡夫卡
第 42 章 属于佐伯自己的空白
房中只剩两人之后,佐伯劝中田坐在椅子上。中田想了想,弓身坐下。两人半天什么也没说,只是隔桌看着对方。中田把登山帽放在整齐并拢的膝头上,照例用手心喀嗤喀嗤搓着短发。佐伯双手置于写字台面,静静地看着中田的一举一动。
“如果我没有误会的话,我想我大概在等待你的出现。”她说。
“那是,中田我也认为恐怕是那样。”中田说,“但花了时间。让您等待得太久了吧?中田我也以中田我的方式抓紧来着,但这已是极限。”
佐伯摇头道:“不,没什么。比这早或比这晚我恐怕都将更为困惑。对我来说,现在是最正确的时间。”
“请星野君这个那个帮了很多忙,如果没有他,中田我一个人想必更花时间。毕竟中田我字也不认得。”
“星野君是您的朋友?”
“是的,”中田说,“或许是那样的。不过说老实话,中田我不大清楚这里面的区别。除了猫君,中田我有生以来称得上朋友的人一个也没有。”
“我很长时间里也没有称得上朋友的人。”佐伯说,“我是说除了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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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伯女士,”
“嗯?”
“老实说来,中田我称得上回忆的东西一个也没有,因为中田我脑袋不好使。所谓回忆,到底是怎样一个东西呢?”
佐伯看着自己放在台面上的双手,之后看着中田的脸:“回忆会从内侧温暖你的身体,同时又从内侧剧烈切割你的身体。”
中田摇头道:“这问题太难了。关于回忆中田我还是不明白。中田我只明白现在的事。”
“我好像正相反。”佐伯说。
深重的沉默一时间降临房间。打破沉默的是中田,他轻轻咳了一声。
“佐伯女士,”
“什么呢?”
“您记得入口石的事吧?”
“嗯,记得。”她的手指碰到写字台上的勃朗·布兰自来水笔,“很久很久以前我在一个地方碰上的。或许一直蒙在鼓里会更好些。但那是我无法选择的事。”
“中田我几天前把它打开过一次,那天下午电闪雷鸣,很多雷君落在街道上。星野君帮忙来着。中田我一个人无能为力。打雷那天的事您记得吧?”
佐伯点头:“记得。”
“中田我所以打开它,是因为不能不打开。”
“知道。为了使许多东西恢复其本来面目。”
中田点了下头说:“正是。”
“你有那个资格。”
“中田我不大清楚资格为何物,不过佐伯女士,不管怎样那是别无选择的事。跟您说实话,中田我在中野区杀了一个人。中田我是不想杀人的,可是在琼尼·沃克的促导下,中田我替一个应该在那里的十五岁少年杀了一个人,而那是中田我不得不接受的。”
佐伯闭起眼睛,又睁开来注视中田:“那样的事情是因为我在久远的过去打开了那块入口石才发生的吧?那件往事直到现在还到处导致许多东西扭曲变形,是这样的么?”
中田摇摇头。“佐伯女士,”
“嗯?”
“中田我不晓得那么多。中田我的任务仅仅是使现在存在于这里的事物恢复本来面目,为此离开了中野区,跨过一座大桥来到四国。您大概已经明白,您不能留在这里。”
佐伯微微一笑。“好的。”她说,“那是我长期以来所追求的,中田君。过去我追求,现在我依然追求,可是无论如何也没追求到手。我只能静静等待那一时刻——现在这一时刻
——到来,而那在大多数情况下是难以忍受的。当然,痛苦恐怕也是赋予我的一种责任。”
“佐伯女士,”中田说,“中田只有一半影子,和您同样。”
“是的。”
“那一半是战争期间丢掉的。至于为什么发生那样的事,又为什么发生在中田我身上,中田我不得其解。不管怎样,那已经过去了相当漫长的岁月,我们差不多该离开这里了。”
“这我明白。”
“中田我活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