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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卡夫卡-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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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岛,我有一件伤脑筋的事,除了你又没有别人可以商量。”我断然开口道。
  他摊开双手,做出“请讲”的表示。
  “说起来话长。简单地说我今晚就无处可住。有睡袋,所以不需要被褥和床,只要有屋顶就成。哪里都可以。你知道这一带有屋顶的地方吗?”
  “据我推测,宾馆旅店不在你的选项之内,嗯?”
  我摇了下头:“也有经济上的原因。另外还有尽可能不引人注意方面的考虑。”
  “尤其担心少年科的警察。”
  “或许。”
  大岛思索片刻,“既然如此,住在这里即可。”
  “这个图书馆?”
  “是的。有屋顶,也有空房间,夜晚谁也不用。”
  “可这样做合适么?”
  “当然需要某种协调,但那是可能的,或者说不是不可能的。我想我可以设法做到。”
  “怎么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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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看有益的书,也能用自己的脑袋思考。看上去身体也结实,又有自立之心。生活有规律,甚至能刻意缩小自己的胃。我跟佐伯商量一下,争取让你当我的助手,睡在图书馆的空房间里。”
  “我当你大岛的助手?”
  “说是助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要干,无非帮我开关图书馆的门。实质性清扫有专门干这行的人定期上门,电脑输入交给专家,此外没什么事可干。其余时间尽情看书就是。不坏吧?”大岛说。
  “当然不坏,可……”往下不清楚说什么好,“可是,我想佐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毕竟我才十五岁,又是来历不明离家出走的少年。”
  “佐伯这个人嘛,怎么说呢……”说到这里,大岛少见地停顿下来物色字眼,“不寻常的。”
  “不寻常?”
  “简单说来,就是不以常规性标准考虑问题。”
  我点点头。但我琢磨不出不以常规性标准考虑问题具体意味着什么。“就是说是特殊人喽?”
  大岛摇头道:“不,不是那样的。若说特殊,我这人才是特殊人。就她而言,只是说不受常识性条条框框的束缚。”
  我仍未搞清所谓不寻常同特殊的区别,但我觉得还是不追问下去为好,至少在现在。
  大岛略停一下说:“不过也是,今晚马上就住下来恐怕无论如何都有些勉强,所以得先把你领去别的地方。事情定下之前你就在那边住两三天时间。不要紧的?地方倒是离这里远一点儿。”
  我说不要紧。
  “五点图书馆关门。”大岛说,“收拾一下,五点半从这里出发。你坐我的车,把你拉到那里。眼下那里谁也没有,屋顶基本上有。”
  “谢谢。”
  “到那儿之后再谢。跟你预想的相差很多也不一定。”
  回阅览室继续看《虞美人草》。我原本就不是快速读书家,是一行一行追看那一类型。词章之乐。若词章乐不起来,必然半途而废。快五点时,我把小说读到最后,放回书架,然后坐在沙发上闭起眼睛,怅怅地回想昨晚的事。想樱花,想她的房间,想她为我做的事。很多事情发生变化,推向前去。
  五点半我在甲村图书馆门口等大岛出来。他把我领去后面停车场,让我坐在绿色赛车的助手席山。马自达活动篷顶式。篷已合拢。潇洒的敞开式双排座。但行李座太小,放不下我的背囊,只好用绳子绑在后头行李架上。
  “行车时间蛮长的,路上停靠在哪里吃饭吧。”说着,他发动引擎打火。
  “往哪儿去呢?”
  “高知。”他说,“去过?”
  我摇头。“有多远?”
  “是啊……到目的地大约要两个半钟头。翻山,南下。”
  “去那么远没问题么?”
  “没问题。路笔直笔直畅通无阻,太阳又没下山,油箱满满的。”
  傍晚时分我们穿过市区,先开上西行高速公路。他巧妙地变换着车道在车与车之间穿梭,左手频频换档,时而减速时而加速。每次引擎的旋转声都有细微变化。每当他压下变速杆把油门猛踩到底,车速便一瞬间超过一百四十公里。
  “变速装置是特殊的,提速快。这点和普通的马自达赛车不同。熟悉车?”
  我摇头。对车什么的我一无所知。
  “你喜欢开车?”
  “医生不准我从事危险运动,所以代之以开车。补偿行为。”
  “身体有不舒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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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名说起来很长,简而言之,是一种血友病。”大岛若无其事地说,“血友病可知道?”
  “大致。”我说。生物课上教过。“一旦出血就止不住。由于遗传关系,血液不凝固。”
  “正确。血友病也有好多种,我是比较罕见的一种。虽然不至于要死要活,但必须小心,尽量别受伤。一旦出血,就得先去医院再说。而且你也知道,一般医院里贮存的血很多时候存在种种问题。感染爱滋病坐以待毙不在我的人生选项之内。所以,关于血液我在这座城市里备有特殊门路。由于这个缘故,我不旅行。除了定期去广岛一家大学附属医院,我几乎不离开这里。再说,我本来就不很喜欢旅行和运动,因此不觉得难受。只是做饭有点儿不方便,不能拿菜刀真正做饭菜是悲哀的事情。”
  “开车也是相当危险的运动,我想。”
  “危险种类不同。我开车的时候,尽可能开出速度来。开出速度,发生交通事故就不是折断手指那样的小事故。而若大量出血,血友病患者也好健康人也好生存条件都差不许多。公平!不必考虑凝固不凝固那类啰嗦事,可以怡然自得无牵无挂地死去。”
  “确实。”
  大岛笑道:“不过别担心,轻易不会出事。别看这样,性格上我非常谨慎,从不勉强,车本身也保持在最佳状态。况且,死的时候我想自己一个人静悄悄地死。”
  “拉上谁一起死不在大岛人生选项之内。”
  “正确。”
  我们走进高速公路服务站的餐厅吃晚饭。我吃炸鸡块和色拉,他吃咖哩海鲜和色拉。以充饥为目的的饮食。他付账。之后又上车前进。四周彻底黑了下来。一踏加速器,引擎转速仪的指针猛然跳起。
  “听音乐可以的?”大岛问。
  我说可以。
  他按下CD唱机的放音键,古典钢琴乐响起。我倾听了一会儿音乐。大体听得出。不是贝多芬,不是舒曼,从年代上说介于二者之间。
  “舒伯特?”
  “不错。”他双手搭在方向盘的以时钟来说是十时十分的位置,一闪瞥了我一眼。“喜欢舒伯特的音乐?”
  我说不是特别喜欢。
  大岛点头道:“开车的时候,我经常用大音量听舒伯特的钢琴奏鸣曲。晓得为什么?”
  “不晓得。”
  “因为完美地演奏弗朗茨·舒伯特的钢琴奏鸣曲是世界上难度最大的作业之一。尤其这首D大调奏鸣曲,难度非同一般。单独拿出这部作品的一两个乐章,某种程度上弹得完美的钢琴手是有的,然而将四个乐章排在一起,刻意从谐调性这个角度听来,据我所知,令人满意的演奏一个也谈不上。迄今为止有无数名钢琴手向此曲挑战,但哪一个都有显而易见的缺陷,还没有堪称这一个的演奏。你猜为什么?”
  “不知道。”我说。
  “因为曲子本身不完美。罗伯特·舒曼诚然是舒伯特钢琴乐难得的知音,然而即便他也称其如天堂路一般冗长。”
  “既然曲子本身不完美,那么为什么有那么多名钢琴手向它挑战呢?”
  “问得好。”言毕,大岛略一停顿。音乐笼罩了沉默。“我也很难详细解释。不过有一点可以断言:某种具有不完美性的作品因其不完美而强有力地吸引人们的心——至少强有力地吸引某种人的心。比如你为漱石的《矿工》所吸引。因为那里边有《心》和《三四郎》那样的完美作品所没有的吸引力。你发现了那部作品。换言之,那部作品发现了你。舒伯特的D大调奏鸣曲也是如此,那里边具有惟独那部作品才有的拨动人心弦的方式。”
  “那么,”我说,“又回到刚才的问题——你为什么听舒伯特的奏鸣曲呢,尤其是在开车的时候?”
  “舒伯特的奏鸣曲、尤其是D大调奏鸣曲,如果照原样一气演奏下来,就不成其为艺术。正如舒曼指出的,作为牧歌则太长,技术上则过于单一。倘若如实弹奏,势必成为了无情趣的骨董。所以钢琴手们才各显神通,独出机杼。例如,喏,这里强调承转,这里有意放慢,这里特别加快,这里高低错落。否则节奏就出不来。而若稍不小心,这样的算计就会使作品的格调倾刻瓦解,不再是舒伯特的音乐。弹奏这首D大调的任何一位钢琴手都挣扎在这种二律背反之中,无一例外。”大岛倾听着音乐,口里哼着旋律,继续下文,“我经常一边开车一边听舒伯特,就是因为这个。就是因为——刚才也说了——几乎所有的演奏在某种意义上都是不完美的演奏。优质的稠密的不完美性能够刺激人的意识,唤起注意力。如果听舍此无他那样的完美音乐和完美演奏开车,说不定就想闭上眼睛一死了之。而我倾听D大调奏鸣曲,从中听出人之活动的局限,得知某种不完美性只能通过无数不完美的聚集方能具体表现出来,这点给我以鼓励。我说的可明白?”
  “或多或少。”
  “抱歉。”大岛说,“一说起这个,我就如醉如痴。”
  “可是不完美性也分很多种类,也有程度问题吧?”我问。
  “自然。”
  “比较地说也可以的——以往听过的D大调奏鸣曲中,你认为最出色的是谁的演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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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难的问题。”他说。
  大岛就此思索起来。他下按换档,移到超车线,一阵风地追过运输公司的大型冷冻卡车,又拉起车挡,返回行车线。
  “不是我有意吓唬你,夜间在高速公路上,这绿色赛车是最难看见的一种车。一不小心就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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