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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对一个有胡碴的老头大吼大叫。那老头穿着一条脱线的裤子,不停地将膝盖上的皱褶拉平又弄皱、弄皱又拉平。对于每个问题,他一律以歉然的口气回答。
“你到底哪里不舒服?……疼痛持续多久了?……以前有没有来过医院?……听好,你们不能指望每件小事都麻烦我们。你就坐在这里,医生会来看你,再多开点药给你吃。”
接着她尖声叫道:“下一个!”说完一面看着挂在墙上的大钟,一面喃喃自语了几句。
泰伦斯、瓦罗娜与愚可小心翼翼地在人群中挪动。看到弗罗伦纳的同胞,瓦罗娜的舌头似乎就不再麻痹,她开始小声说个不停:
“我不得不来,镇长,我好担心愚可。我以为你不会把他带回来,而……”
“这不重要,你是怎么到上城的?”泰伦斯一面推开那些温驯的本地人,一面转头追问。
“我跟着你们,看到你们上了货运升降机。升降机再下来的时候,我说我是跟你们一道的,他就把我带上去了。”
“就这样?”
“我恐吓了他一下。”
“这些萨克的走狗!”泰伦斯嗤之以鼻。
“我不得不这样。”瓦罗娜可怜兮兮地解释,“后来,我看见巡警冲着你们指向一座建筑。等到他们离开后,我也往那里走。只是我不敢进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只好躲躲藏藏。直到我看见你们出来,被一名巡警拦住……”
“你们几个!”接待员不耐烦地尖声喊道。她站了起来,拿笔尖猛敲水泥合金的桌面,在场的每个人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那几个想走的人,过来这里。你们不能还没检查就离开,休想装病逃避工作。回来!”
结果他们三人还是跑了出来,来到下城的阴影中。周围充满萨克人所谓“本地区”的气味与噪音,上层再度成为屋顶。能够脱离令人窒息的萨克环境,瓦罗娜与愚可不知松了多大一口气,可是泰伦斯内心的焦虑并未消失。他们做得太过分了,从今以后,可能再也找不到安全的容身之地。
他心中还在为这件事忐忑不安的时候,愚可忽然叫道:
“看!”
泰伦斯感到喉头一阵苦涩。
下城的本地人大概一辈子也见不到比这更可怕的景象了。仿佛一只巨鸟穿过上层孔洞由天而降,一时之间天昏地暗,不祥的幽暗气氛笼罩住下城。不过那并非一只鸟,而是一辆巡警专用的武装飞车。
本地人大呼小叫,四处奔逃。他们或许没有什么特殊理由需要害怕,但还是作鸟兽散。其中有个人几乎就站在那辆车的路径上,心不甘情不愿地向一旁闪开。当巨影将他笼罩时,他正匆匆向前跑,想必急着办什么事。此时他环顾四周,仿佛混沌中一块冷静的顽石。他的身高中等,但双肩宽阔得近乎怪异。他的衬衫袖子一边完全裂开,露出的上臂像一般人的大腿那么粗。
泰伦斯举棋不定,愚可与瓦罗娜则一切都听他的,这位镇长心中的矛盾达到丁顶点。此时假如他们逃跑,能跑到哪里去?留在原地的下场又是如何?那些巡警也许根本是在抓别人,可是图书馆地板上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巡警,这“也许”简直不必考虑。
那名壮汉正以沉重的小跑步逐渐接近,经过他们时他脚步稍微慢了下来,仿佛在犹豫什么。然后,他不急不徐地说:“柯洛夫面包店在前面第二条巷子左边,过了洗衣店就是。”
说完掉头就走。
“好吧。”泰伦斯孤注一掷。
他汗出如浆地拼命奔跑。巡警的高声斥喝自喧嚣中传来,他转头看了一眼,六名巡警从飞车中鱼贯而出,围成半圆。他们要抓他相当容易,这点他很明白。穿着这套该死的镇长制服,他像那根支撑上城的支柱一样显眼。
其中两名巡警朝这个方向跑来。他不知道他们是否看见自己,但那不重要。两名巡警跟刚才那位壮汉撞个正着,相撞的地点就在不远处,泰伦斯听得见壮汉嘶哑的咆哮,以及巡警恶声的咒骂。他急忙领着瓦罗娜与愚可转到巷内。
“柯洛夫面包店”这几个字由斑驳的塑胶灯管组成,就像一条蜿蜒曲折、通体发亮的蚯蚓,上面数得出有五六个断裂处。美妙香气从敞开的店门钻出来,绝不会让人认错地方。他们除了进去,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内间透出源自烤炉被面粉遮蔽的晦暗光芒,里面有个老头向外望。
老头还来不及问他们的来意,泰伦斯就赶紧说:“一位壮汉……”他展开双臂比了比,外面刚好响起“巡警!巡警!”的喊叫声。
老头嘶哑地喊道:“这边!快!”
泰伦斯迟疑了一下:“那里有路?”
老头说:“这是假的。”
愚可首先爬进烤炉门,其次是瓦罗娜,最后是泰伦斯。在一下轻轻的“喀哒”声之后,烤炉的后壁稍微动了动,变成一扇上悬铰链活动门。他们将那扇门推开,钻进门后一个阴暗的小房间。
他们耐心地等着。此地通风不良,烤面包的香气令他们倍感饥饿,却又无法填饱肚子。瓦罗娜一直对愚可露出笑容,不时机械性地轻拍他的手心。愚可则茫然回望着她,偶尔将手放在自己涨红的脸上。
瓦罗娜才刚开口:“镇长……”
泰伦斯立刻轻声呵斥道:“现在别说话,瓦罗娜,拜托!”
他用手背拭过额头,瞪着指节上的汗水。
此时突然义传来“喀哒”一声。由于他们藏身之处是个封闭空间,这一声听来特别响亮。泰伦斯全身紧绷,不知不觉举起了紧握的双拳。
原来是那名壮汉,他正将宽阔的肩膀挤过洞口,差一点就钻不进来。
他被泰伦斯的样子笑乐了:“得了吧,老兄,我不是来打架的。”
泰伦斯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垂下双手。
比起刚才,这壮汉现在的情况显然糟得多。他的衬衫背后几乎全被扯破,颧骨处有一条又红又紫的新鞭痕,上、下眼皮都肿起来,将双眼挤成两条细缝。
他说:“他们已经停止搜索。如果你们饿了,这里的伙食虽不精致,不过够你们吃了。怎么样?”
现在已是夜晚。上城的灯火照亮了几英里外的夜空,但下城则是一片阴冷的黑暗。面包店门口的帘幕紧紧拉下,以免宵禁后的非法光芒钻出门外。
温暖的食物下肚后,愚可感觉舒服多了,头痛也逐渐减退。
他两眼盯着那壮汉的面颊,怯生生地问:“他们伤了你吗,先生?”
“一点点,”壮汉答道,“不算什么。这种事我天天都会碰到。”他哈哈大笑,露出粗大的牙齿,“其实我什么事也没做,只是在他们追捕某个人时挡了一下。对那些家伙来说,想叫一个本地人让开,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他伸手朝空中一抓,仿佛握了一柄隐形的武器,作势狠狠打下。
愚可吓得向后退,瓦罗娜急忙伸手保护他。
那壮汉身子向后一仰,吸了吸牙缝,清出一些食物残渣。然后他说:“我叫马特·柯洛夫,不过大家都叫我面包师。你们几个是什么人?”
泰伦斯耸了耸肩:“这……”
面包师说:“我懂你的意思了,其实我知不知道没什么关系。不过有一点你们该信任我——是我从巡警手中把你们救出来,对不对?”
“是的,谢谢你。”泰伦斯无法说得更诚恳了,“你怎么知道是在追我们?当时有那么多人都在跑。”
对方微微一笑:“别人的脸色可都没你们那么难看,当时你们的脸简直白得可以磨成面粉了。”
泰伦斯试图对他的幽默报以微笑,却不怎么成功:“我不太了解你为什么要冒这种生命危险。不过无论如何,非常感谢你。光是口头感谢实在不够诚意,可是现在除此之外,我什么也做不到。”
“你不用放在心上。”面包师将宽阔的双肩靠向墙壁,“这种事我常做,只要看到在追什么人,我就会尽力帮助他,不为什么,只因为我痛恨那些巡警。”
瓦罗娜喘了一口气:“你不会惹上麻烦吗?”
“当然会,看这里。”他手指着淤紫的脸颊,“不过你们可别以为这点小伤就会吓倒我。我造这个假烤炉可不是没有原因的,这样巡警就抓不到我,我也不会吃太多苦头。”
瓦罗娜睁大双眼,目光中满是惊骇与恐惧。
面包师继续说:“你们知道弗罗伦纳有多少大亨吗?只有一万人。有多少巡警?也许两万人。而我们本地人共有五亿,如果我们全部团结起来对抗他们……”他弹响一下手指。
泰伦斯说:“我们要是团结起来,面包师,到时要对抗的可不是人,而是针枪和霹雳炮。”
“是啊,这玩意我们自己也得弄点来。你们这些镇长就是和大亨走得太近,怕他们怕得要死。”面包师讽刺道。
今天,瓦罗娜的世界起—厂天翻地覆的变化。眼前这个人居然敢与巡警作对,而且还轻松自信地和镇长谈话,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她仔细听他们讲话,当愚可扯她的衣袖时,她
只是轻轻扳开他的手指叫他赶紧睡觉,几乎看都没看他一眼。
面包师继续说:“虽说拥有针枪和霹雳炮,那些大亨控制弗罗伦纳的唯一法门,仍是借着十万名镇长的帮助。”
泰伦斯看来生气了,但面包师自顾自地说下去:“比方说,看看你。穿得这么体面、精致、漂亮。我敢打赌,你有个温暖的小屋子,有胶卷书、私人滑车,而且不受宵禁限制。如果你有兴趣,甚至还能到上城去。大亨给你这些特权,绝不会是白给的。”
泰伦斯觉得实在不该发脾气,于是他说:“好吧。可是你要镇长怎么做?向巡警挑衅吗?那样有什么好处?我承认,我受命让我的村镇保持平静,而且生产达到要求,但我也让他们无灾无难。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我尽力帮助他们,这难道不是一种贡献吗?总有一天……”
“啊,总有一天。谁能等到那一天?等你、我都死了以后,谁来统治弗罗伦纳对我们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