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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书似的,一个个张着嘴瞪着眼,好像赵跃进整个一个武曲星下凡一样。
我在门外听着赵跃进吹牛,心里不禁苦笑,看来他还不知道小黛农的事,否则不会这么得瑟,我得告诉他。
“五哥。”我进门喊了一声。
“小六,你咋来了?赶紧过来。”赵跃进招呼我,又转头跟那几个病友说:“这是我六弟,也厉害着呢,差点拿砖把刘翠花拍死,虽然比我差点,但是也够神勇的了。”那帮病友看着我连连点头打招呼,那眼神好像我是来拿砖拍人的一样。
我不想答理他们,直接问赵跃进:“五哥,你知道场里的处分决定了吗?”
“不知道啊。”赵跃进摇摇头说,“没人告诉我啥决定啊,就前几天姓沈的畜生来了一趟,还假模三道的让我好好休息,我跟他说你赶紧滚,要不我把你鸡巴捏下来。”众病友齐声说:“就是就是,赵跃进就是这么说的,把那小子吓得脸都黄了。”
我看着赵跃进得意扬扬的样子,心说老五啊,你啥时候能不这么得瑟啊,“五哥。”我打断众人的话,正色告诉赵跃进,“我被勒令检查,你被禁闭三个月,过几天就要回养猪场,三个月不得离开一步,小黛农被公安局抓走了,听说要判刑。”
赵跃进登时像被雷劈了一样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说:“小、小黛农被抓了?”我点点头。赵跃进突然蹦起来就要往外跑,刚下床就摔在地上,我赶紧把他扶起来,他抓着我说:“你去跟连长说,是我赵跃进干的,不关小黛农的事,要抓就抓我。”
“我早跟连长说过了。”我摇摇头看着赵跃进,又把我和连长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小六你想想办法,你主意多,你想办法把小黛农弄出来,让我去顶罪吧,我求求你小六。”赵跃进此时已经泪流满面。
我摇摇头。
“没办法了?”赵跃进看着我说。
“没办法,咱们玩不过刘副连长和沈干事。”我低下头说。
赵跃进也低下头,眼泪一滴滴流下来,打在床单上,一会儿就湿了一大片。屋里没人说话,一片沉默。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抬起头看着赵跃进说:“五哥,回家吧。”
赵跃进点点头,沙哑着说:“对,咱回家。”
可是这个家却不是我们想回就回得了的。当时知青回城无非几条路,参军(转业回城)、招工、上学(当时尚未恢复高考,指的是工农兵学员,需要推荐)、病退回城(后来恢复高考又加了一个考学),这些都是有名额限制的,这些名额就捏在场长书记和连长手里。他们捏着名额,就像捏着知青的小命,靠着这些名额,他们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被赵卫国砍死的连长方喜,就是晃着手里的招工表格去强奸女知青的,可笑的是,直到他被赵卫国砍死那天,也没给一个他强奸过的女知青办过回城。再说句老实话,当时我是这么想的:只要能回城,就算刘副连长要来强奸我,我他妈的也认了。可惜刘副连长想要的不是我的人,而是我的命。
我和赵跃进是“黑七类”,参军和当工农兵学员上学就想也不用想了,招工我们家啥门路也没有,场里也不会推荐我们这俩闹事的知青,我们连招工表格啥样都没见过,当时还没恢复高考,就更不用提考学了,唯一有点希望的路就是病退。
所谓病退的希望,只是说这是唯一一条我们可能走得通的路,可是当真走起来却谈何容易。因为这个病退一定得是大病,病到丧失劳动能力才行,小小感冒发烧月经不调就想也不用想了。当时装病的方法何止百种,一众知识青年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各逞奇智,跟农场干部和医生们斗智斗勇已经很多年了。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肺穿孔”法,照X光的时候弄一小片锡箔贴到背心,X光一照,好家伙,一个大黑点,眼看活不成了,病退吧。可惜这个办法很快就不灵了,原因是大夫一认真,让你换个方向再照,立即露馅。或者是抽用碘酒泡过的烟,肺里也会形成阴影,但这么干有时候会真得上肺病,弄不好还没回城就先挂了。还有个办法就是吃麻黄素片,血压会急剧升高,心跳加速,其症状酷似风湿性心脏病,但是这个办法有两个缺陷,第一是麻黄素不好搞,麻黄素是治哮喘的,你得先把自己弄成哮喘,然后才有麻黄素片给你。第二是服药剂量比较讲究,服少了不行,心跳是快了,可快几下就恢复正常了。服多了更不行,心跳也快了,可跳着跳着就停了,那可就出人命了。
这些办法很快就被农场大夫识破了,这些大夫们医术不怎么样,要是真有病让他们治,治好的把握不大,治死的概率挺高,但是大夫们长年战斗在医疗第一线,经验何其丰富,本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职业精神,与妄图病退回城的知青们顽强战斗,一个个练就火眼金睛,是不是装病基本上一眼就看个八九不离十。当然不是说当时所有的农场大夫都是这样,有些还是很有同情心的,即使看穿了知青是装病,看着他们可怜兮兮的也就高抬贵手了,但是这样的大夫太少了,要碰上一个比彩票中奖的几率还小。而且知青严重减员,也不利于“扎根边疆,建设边疆”的政策,所以这些大夫一旦被发现帮助知青假病退,是要受到严厉处罚的,结果大夫们也就人人自危,不敢轻易放手了。
装病很快就行不通了,可家还是想回,怎么办?他娘的,假的不行咱就玩真的,于是众知青出工的时候就玩起了工伤(注意,必须是工伤才行,像赵跃进被刘副连长的耗子老公给了一枪,对不起,那是你自找的),有的故意往山下滚,摔个断手断腿,就能病退回城。这个办法一度很流行,一到山上众哥们一个个跟保龄球似的排着队往山下滚。有个兄弟很不幸,从山上滚下来以后,手也没断腿也没折,脑袋撞到一块石头上,直接回了天堂,连手续都省了。这个哥们出事以后,这种方法试的人就少多了,实在是运气成分太大了,从山上滚下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摔轻了鼻青脸肿,第二天还得上工,摔重了就像前面那哥们,想上工以后都没得上了。像我这种一直走背字的人更不敢试,我要是从山上滚下去,不用说,指定血染边疆了。
还有的下大雨的时候脱光了在外面躺着,指望淋出个高烧,再烧出个肺炎。或者干脆大冷的天穿条裤衩在外面狂奔,奔一圈回宿舍裹上被子烤火,烤得满头大汗再出去奔,来回几趟基本上就开始打摆子了。有个兄弟很搞笑,不知道是脑子缺根筋还是压根没有裤衩,这兄弟为人所不能为,直接脱光光裸奔,裸奔就裸奔吧,反正山上地方大,随便奔,可是这兄弟大概奔得很爽,竟然奔到了场部,恰巧被场长看见了,场长一看这还了得?这不是耍流氓吗?就带着几个干事去抓,这兄弟要是老老实实被抓了也没事,可是他一看场长来抓他,跑得更欢了,领着场长干事绕着场部生活区跑了三圈,引得一众干部家属纷纷出来观看,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场长抓住他以后啥话没有,就说他脑子有问题,是精神病,结果家没回成,直接给送到精神病院去了。这是搞笑的,还有一个就挺惨的,有个四川女生听说喝盐水能得尿毒症,就拼命喝盐水,最终功夫不负有心人,真的喝成了尿毒症,如愿病退回城,可回城没多久,却死在了尿毒症上。
上面这些办法都很有风险,我和赵跃进都不敢试,虽然活着没多大意思,可我们还是怕死。另外一个比较可行的办法就是装癫痫或者抽羊角风,这个办法的难度在于需要很高的表演天赋。赵跃进试过一次,就在他腿伤快好的时候,两个干事押送他回猪场关禁闭,他从医院小护士那要了点洗衣粉,走在路上趁着干事不注意就把洗衣粉填到嘴里,然后就地往路旁边扎,结果选的地方不好,一头扎到路边稻田的烂泥里边了。赵跃进一阵窒息差点没憋死,嘴里的洗衣粉咽了一大半,两个干事跟拔萝卜似的把赵跃进从泥里拔出来。赵跃进才想起此时需要抽风,于是不顾一头烂泥,躺在地上开始蹬腿翻白眼,幸好嘴里还有一小半洗衣粉,赵跃进用口水润润洗衣粉又开始吐白沫。俩干事见得多了,就笑眯眯地站在旁边看着,赵跃进吐得口干舌燥几乎脱水,也不见俩干事有反应,好在这时候吞下去的洗衣粉起了作用,赵跃进开始哇哇大吐,吐得死去活来。俩干事一看真出毛病了,连忙架起赵跃进就奔场部医院。到了医院找大夫,大夫撬开赵跃进的嘴,就闻见一股洗衣粉味儿,心里立马就明白了,说不用看了,直接拉出去洗胃。赵跃进被拉到医务室,几个人摁住,嘴里被插根胶皮管子一阵狠灌,灌完了拎到外面去吐,吐完了拎进来再灌,把赵跃进同志灌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灌了三回大夫看看差不多了,就跟干事说好了,带回去吧。可怜的赵跃进被两个干事架起来就走,一边走嘴里一边还吐着泡泡呢。
我没有赵跃进的表演天赋,即便有我也不想试这招,赵跃进的例子就在那儿放着呢,吐了三天泡泡了还没好。我需要另想办法,我上上下下打量自己,考虑着自己身体的哪部分可以舍弃不要。想来想去哪样也舍不得,都连心连肺的,缺哪样都疼,最后看了看自己的腿,心说就是它了,想办法砸断一条腿就能回城,骨折问题不大,以后应该能长好。
想好了方案就要等机会了,这件事一定要趁着出工的时候干,要是不弄成工伤,就是两条腿都断了也是白断,而且一定要借别人的手弄断我的腿,自己弄断不行,场里会怀疑我自残,到时候不但回不了城,还得背个“蓄意逃避再教育”的罪名,再弄个处分可就亏大了。
正所谓皇天不负有心人,机会说来就来了。为了继续扩大橡胶林的种植面积,连长带着我们上山砍树开荒。我因为处心积虑地要弄断自己一条腿,那天表现得格外积极,总往别的知青身边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