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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望着他。爱情与哀伤同时敲打灵儿的心,使她险些失声痛哭。她透过朦朦泪光看到诸葛亮挺直的背影渐渐接近平台,有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等在那里,戴着十二串美玉制成的冠冕,一身明黄犹如日光。
第113节:飞坠五丈原(2)
这不是元旦的典礼,而是出征的祭祀。
皇帝、丞相在祭台上碰了面。在皇帝左面,分列着金鼓、银锣、彩幢、军麾和战车的辕木,右面则奉有三牲、五谷、白璧、斧钺与宝剑。诸葛亮恭恭敬敬地朝刘禅行跪拜之礼,这一次刘禅没有阻拦,直至三次叩首后,他才弯腰扶起丞相,转身从金盘里取过宝剑,双手捧给诸葛亮:
“这是先帝赐您的章武剑,望丞相不负先帝知遇之恩。”
“臣谨遵命。”诸葛亮说。
刘禅又捧了金斧钺递给他说:“此番出征,朕再赐您金斧钺。十万大军,临机专断,丞相主之。”
“臣谨遵命。”诸葛亮说。
受过斧钺、宝剑,诸葛亮再次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他将章武剑挂在腰旁,把斧钺靠在臂间,拉开祝文,高声诵道:“汉丞相武乡侯臣诸葛亮,谨祭战车辕木、钟、鼓、幢、麾。行军作战的武器,是用来惩罚不义的行为、为人民除害的。臣亮谨在新春之际,准备了珍贵的白玉、洁净的牲畜祭品、甜美的五谷佳酿,前来敬奉神明。希望上苍辅弼有德之人,抛弃奸邪的元凶,光大汉朝的火德,而灭绝篡夺者的宗祠。诚惶诚恐、伏唯叩拜。”
“万岁!万岁!万万岁!”
阶下山呼四起,刘禅脸上泛起淡淡笑容。
他上前扶住诸葛亮手臂,像个孝敬、听话的孩子般说:“相父保重呀。”
“臣还有份表章要交给陛下。”诸葛亮道。
“哦?”刘禅停下脚步。
“是密表,臣原本考虑是否要拿出来。想想……还是先交给陛下好。”诸葛亮微笑着说,“也免得日后临事慌乱。”
刘禅接过密表揣入袖里。飞雪反激出银亮的白光,举目远望,雪越下越大了。此时出征虽有不便,但三月就能到达边境,到达渭水之滨。刘禅轻叹了口气,心里莫名的感伤。他默默无言地拽住丞相车前缰绳,这使驾车人大惊失色,赶紧从辕木上滚下来,跪伏路旁。诸葛亮掀开车帘,看见年轻皇帝俊拔的背影,也感到轻微不安。“陛下……”他低声劝止。然而皇帝转过脸,给了他个灿烂的笑容,说:“送相父一程吧,坐稳啦。”刘禅一手抓紧缰绳,一手猛挥马鞭,重重拍打在马臀上!两匹通体赤红的宝马“吁”的一声长唤,唤得树梢积雪梦境般纷纷抖落,沙沙轻摇;它们撒蹄奔跑,蹄下白雪飞溅,好像翻向两面的浪花,又像一路的白蝴蝶翩飞追逐。冷风鼓动,刮在刘禅脸上,他望着远方皑皑山峦、望着几丝青翠、枯黄、丹朱、碧蓝从苍苍白幕里冒出来,想像着更远处窄小栈道上累累的冰屑、斜谷邸阁里金黄的储粮,再回头望望成都:似绰约的银装美人静静伫立——刘禅手上更用了力,马蹄如飞,“腾腾”奔走,皇帝哈哈大笑,眼里忽然流下两行泪水。“相父,朕说不好,”刘禅小声道,“朕不知是敬你、爱你、恨你,或者别的。朕说不好……保重啊,相父。”
“陛下!”疾风扯散了诸葛亮的喊声,“停下来吧!”
“好!”刘禅用尽气力勒住双马,抹去额上汗水。“相父,”他掉头大笑,“朕的御术不错吧?若在相父麾下,够资格做个都尉吗?哈哈!”
诸葛亮按住胸口,忍禁着咳嗽,朝年轻人微笑。
“不必远送了,陛下。”他笑着劝道。
“听相父的!”刘禅一跃而下,在雪地里来回踏了几步,拍拍手说,“朕会常去拜望夫人和果姐姐,家里事相父不用担心。”
“多谢陛下。”
“朝里事么,朕也会多听取群臣意见,若有争执不下的,还得靠相父裁断。”刘禅又说。
“陛下其实很有主见。”诸葛亮笑了笑,拱手答应。
“还有……”刘禅想想道,“多写些文书回来,告诉朕相父在做什么,好么?无论公书、私信都好,朕想要早点知道相父在做什么。”
年轻人用殷殷的眼望着诸葛亮,诸葛亮也少见的、对皇帝流露出父亲般慈祥、放松的神情。他身体前倾,把住车前横木,回答刘禅说:“好的。”
车马毂毂向前,刘禅站立原地,目送军队远去,只余下数行足迹刻入白雪。他唏嘘着、呵呵手,裹紧裘衣掉过身,冷不丁看到侧旁山道上站着个一身红衣的青年——这个人,刘禅见过几次,在几年前,在青年仍然拥有“天下第一占梦者”盛誉之时!刘禅记得他细长、得意的眼睛与同样细长、骨胳分明的手指。他怎么会在这里呢?“哎,赵直!哎……!”刘禅招呼道。
赵直一怔,走到皇帝跟前。
“最近还占梦吗?”刘禅问。
衣衫单薄的占梦者嘴唇青紫,张了好几次口,才说:“没有占梦,觉得占不准。不过,有用《周易》占筮过一件事。”
“什么事?”刘禅好奇地问。
第114节:飞坠五丈原(3)
“是出征的事,也许,是想算算丞相吧。”赵直说。
“怎样结果呢?”刘禅微微一惊。
赵直足尖点在雪地上,画出了个“离”卦,道:“是‘离’之九四,卦辞说:‘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还有六五,卦辞说:‘出涕沱若,戚嗟若。’意思是:像彩霞一样突然出现,红得像熊熊燃烧的火焰,像死亡一样迅猛,像被丢弃一样使人伤感。人们悲伤不已,眼泪流淌如同大雨滂沱。”
刘禅呆住了。
赵直蹙着眉头,怔怔的像在走神。
四下只有落雪“唰唰”地响。
“错了,肯定弄错了!”刘禅抹了把脸,决然斥道。
“是啊,我也想,可能错了吧。像《周易》这种占卜法,要被卜者在身边,才能问得准。”赵直苦笑着说。
“那赵直就到军里去,去相父身边!”刘禅说。
“陛下,草民不过一介平民。丞相不曾下令,草民,”赵直强调着说,“没有资格随军哟。”
“朕给你这个资格。”刘禅从腰上解下绣九盘龙的香囊和刻着飞鱼的白玉,递给赵直,“拿这些去见相父,就说是朕着赵直随军,做个……都尉吧,从军都尉!”话说完,不等赵直接稳信物,刘禅撒手转身就走,举了袖子掩着面,简直像落荒而逃,像是怕被那熊熊火光、迅猛死亡、泪水滂沱淹没。“真哀伤,就算占错了,也哀伤得令人心痛。”刘禅想。
他跌跌撞撞跑回宫,跑回了巨大的帷幔深处。他在黑色、红色里穿行,从这一面滑入,另一面滑出。他抚摩着寒冷的宝座,听取臣属们朝会上安静的议论,又听说成都附近有一大群鸟想越过江水,飞到一半飞不动了,扑腾着翅膀跌下河,啪喇喇摔破冰面,不多会儿,几百只鸟都被活活冻死、淹死在水里,羽毛凌乱,翻着白生生的眼珠。这些个消息,使刘禅接连数月神思不属、噩梦频频,他翻来覆去地展阅从汉中、箕谷、斜谷、五丈原传来的丞相书信,信笺透露出诸葛亮的所在、所为:他到汉中整顿了十万劲卒,二月起兵,以魏延为先锋出斜谷口,亲率大军随后,两个月后顺利到达渭南,于五丈原扎下营寨。三年后的这次大举动又使曹魏举国震动,曹睿照例派司马懿统帅三军,与蜀汉对峙。
“司马懿了解无法与臣正面交锋,仍会采取坚壁不战的做法。今次虽有木牛、流马运粮,不过臣认为粮食不能全靠国内补给,所以下令在渭水南岸分兵屯田,这才是长期驻守之法。”诸葛亮在信里说,“臣在外,会设计诱使司马出战,以期大败魏军。臣也恳请陛下适当地约束自己,爱护百姓,珍惜国家,谨守先皇教诲,对国中布施仁恩。昔日汉文帝想建个露台,计算下来,需要花费十户中等人家的资财,文帝便打消了营造它的念头。陛下若能向先贤学习,臣就再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他总是这样!
——总这样担心,把朕看作个小孩子!
——他所爱的仅仅国家罢了,他所忠诚的,是国家而不是朕!
——所以总要求朕这个,要求朕那个!
——该死、真该死!
堕水而死的飞鸟,眼珠又硬又白,在刘禅眼前闪动,他异常烦躁地把诸葛亮上表一丢,又抱起大堆大堆的竹简,猛地砸到地上、床上!竹简将榻里一个光溜溜的女人砸疼了,她“哎哟”地喊了声。刘禅借着幽幽月光看见了女人的面孔,他只有十二个妃子,侍中董允说“十二”是古代天子的后妃数,硬是不准他多纳一人!而这个女人,刘禅发现她不是那十二分之一,她是陌生的,裸露的肩膀透着莹莹、饱满的光泽,胸口像滚动的浪水,颤巍巍泛了奇怪的奶香。她长发垂散,迷朦着渴睡的眸子,一只嫩白的手从锦被里探出来,摇了摇。
“陛下。”女人软软唤道。
“你是谁?”刘禅突然害怕地问。
女人惊讶地问:“陛下?不是您召臣妾来……”
“你是谁?”刘禅后退一步,厉声问。
“妾、妾,”女人的声音细如蚊蚋,刘禅很费力地才听清她说,“妾是都乡侯刘琰之妻……胡、胡氏。”
她竟是有夫之妇,她的丈夫,竟是宗姓贵族、车骑将军刘琰!
刘禅“咕嘟”咽了口苦水。
“妾正月进宫、朝贺太后,太后留妾小住,不期撞上陛下,陛下说、说……”女人嘤嘤哭泣起来。
“滚!”刘禅“啪”地又丢了卷竹简去,怒吼道,“滚!”
他渐渐把与她做的丢脸的事记起来了,淫乱臣下之妻,事情传出去,是多大的笑话!女人像白白的鱼,滑出宫闱,肩膀兀自颤抖。刘禅愣愣地站在空荡荡的宫里,说不出的愤怒、恐惧、失望和滑稽。他慢慢弯腰,把一份份奏议、典籍拾起来摆好。放在最上面的,是尚未拆开的丞相密表。刘禅轻轻捧起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