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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之意是?”贾穆问。
“留四千人守上邽,其余九万六千人,随我出祁山迎战!”
祁山是没有诸葛亮的,司马懿微微舒了口气。他向来行军迅速,既已做好部署,应该不至于撞到诸葛亮锋芒。浩浩荡荡的九万魏军第二日就开拔了,因为怕直接碰上前来上邽的蜀军,司马懿下令军队往东走。
“祁山在我军西南哇。”贾穆不解道。
“呃,出奇才能制胜。”司马懿语焉不详地回答。
第107节:战城南,死郭北(7)
可这支庞大的队伍还是被诸葛亮追上了!
留在上邽的四千军,不到三日便被击溃,诸葛亮收割了上邽粮草补充军用后,当即东进追逐魏军主力:简直像匹狼,一旦发现猎物,便死死咬住。司马懿眉头越锁越紧,他望望九万人的部队,翻来覆去地与蜀军“五万人”做比较,比了好几夜。就在张郃几乎要挺枪出阵时,军令传来:“深沟高垒,坚守不战!”
“不战!?”张郃急得直吼。自击败马谡后,他就梦想着与诸葛亮一决雌雄。
“将令如山。”司马懿板起面孔说。
“怕什么呢!?”张郃质问。
怕?司马懿一直以为自己“持重老成”,不料却被个“怕”字戳到心窝!
或许真的怕吧。怕失利、怕败阵,诸葛远来,就算收获了粮食,也拖不了多久。他越想决战,我就越不与他交锋!司马懿缓缓地吐了口气,压住忽然升腾的怒气,挤出笑容说:“隽乂(张郃之字)莫急,我自有主张。”
诸葛亮日日挑战,司马懿就是不肯发兵交战。
后来诸葛亮慢慢退军,司马懿也拔起营寨,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诸葛亮一停,他马上也停下;诸葛亮一动,他就又慢慢跟上来观望。这个态度遭到了魏国将领的普遍嘲笑,说:“诸葛亮若日行百里,大将军就不敢行一百一十里;若见大将军在山上扎营,则诸葛亮必在山下十里开外。”不过,话传入蜀汉军、被诸葛亮听到后,这羽扇纶巾的男子却是唯一一个正色叹息的人。
“狐狸就是这样。过冰河时,它总是走几步、听听声,再走几步、再听听声,唯恐冰层会裂开。”诸葛亮说,“司马仲达,称得上只狐狸啊。”
“狐狸而已。”姜维笑道。
“别小看他。”诸葛亮摇着羽扇说,“比起尸位素餐的纸龙土狗来,一条机敏的狐狸,很了不起。再撤五十里吧,要他接着跟。”
司马懿果然一味跟着。
一直跟到监军贾穆实在忍耐不住,闯入中军帐,把剑高声道:“您畏蜀如虎,不怕天下耻笑吗?天子命您统帅十万精锐,彰显国威、安定边陲。您却坐拥大军,不敢前进一步,听凭诸葛亮来去自如,岂不有负圣恩?仲达再不出战,”贾穆厉声说,“穆将表奏天子,告以实情!”
“懿自有……”
“大将军!”张郃单膝跪落。
“请大将军出战!”戴陵也跪倒了。
司马懿将剩下的话咽下去,看看一脸肃色的贾穆,无奈道:“那,好吧。”
“大将军几时出战?”贾穆又问。
“五月辛巳。”司马懿说。
五月辛巳这一天,骄阳胜火。火辣辣地照耀着卤城,就在这座简陋的小城外,五万蜀军与魏军八万人开战了!司马懿站在高处张望,他看到了一种闻所未闻的阵形,步兵、弩兵和少量骑兵与战车以人难以想像的法子组合起来!阵分八面,无论哪面人员受损,旁边的都可以迅速补给。阵图里,蜀汉最为强劲的弩手占据着最显赫的位置,精钢战车保护这些人不被损伤。车毂交错、刀兵震动!沸腾的日头与滚滚热血一比,立时自惭形秽。诸葛亮没有置身阵外,他身披软甲屹立在正中的战车上,白羽扇像刀锋刮疼了司马懿的眼睛,使他手足冰冷。
——怎能将步兵摆成锯形?
——怎能使战车分列两侧?
——怎能令骑兵自由冲撞?
——最重要的,弓弩怎能一发十矢!?
飞箭如雨、风卷残云!司马懿似乎又听见了西征道上哗啦啦的雨声,双脚又陷入了当日的泥泞,无法拔起。铺天盖地的血色被搅乱在呼唤、杀伐声里,就像樱花被一阵狂风吹散,像海水一瞬间变得红彤彤的。错了!错得一塌糊涂!司马懿下令鸣金收兵,金声刹那就消散在轰轰隆隆的车轮滚动里。他胸口一疼,拔腿想往战场上跑,却被身旁贾穆一把拽住。
“收兵!收兵!”贾穆扯着嗓子喊。
银锣声声,虚弱无力地飘荡着,是绝望的哭泣。
贾穆突然泪流满面。
这其实是两国主力军第一次正面交锋。
是司马懿与诸葛亮的第一战,也是最后一次白刃相见。
战争只进行了一天,这天的夕阳是用血水泡出来的,分外腥红。它拉长了那羽扇纶巾的身影,使他倍显孤单。战事虽然暂时中止,诸葛亮的心却仍在急促飞跳,一阵阵头晕目眩侵袭着他,令他不禁反胃。卤城外原本干干净净的原野上,横倒了支零破碎的身躯,青草正贪婪地吸吮血迹,以备来年蓬勃生长。“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他低声吟着,琴弦割动在心里。
此战,蜀军缴获盔甲五千套、角弩三千一百张、人头三千颗。
第108节:战城南,死郭北(8)
血红的暮色里,一个漂亮得像女孩儿的少年,朝诸葛亮飞奔而来,高喊着:“丞相!陛下口谕!陛下口谕!”
3
“陛下口谕么?也不必慌慌张张,那么远就叫起来了。”
将少年迎入帐里,诸葛亮笑着说。他注意到少年鞋上沾着血迹,不禁又轻叹一声:“太酷烈了,难免有伤阴德。先贤说非不得已不要征战,原来竟是养生之道。元俭,陛下派你来的吗?”
漂亮的督粮官岑述摇摇头:“不,是李大人。”
“正方?”
“嗯。李大人说陛下有口谕,召丞相回朝。”
“回朝”二字一出,营里魏延、姜维、高翔、杨仪全怔住了。
片刻后,魏延高声道:“曹魏新败,士气可用,我军正该一鼓作气,直捣长安!万没有听个小娃娃,”他狠狠瞪了眼岑述,“空口说了两句白话,就退军之理!谁知他不是假传圣谕呢?”
“矫诏”是滔天之罪,被大帽子一压,岑述冷汗涔涔。
“魏将军危言耸听了。”杨仪撇撇嘴,“元俭……”
“住口!”魏延厌恶地打断他话,“我魏文长岂容你个匹夫说三道四?!”他握拳威胁地晃了晃。
“丞相……”杨仪照例苦着脸求助。
魏、杨不合,人所共知。连孙权也托费祎传话:“魏延刚猛、杨仪谲狭,势同水火。孔明在,还能制服他们,一旦孔明不在,必然生乱!”诸葛亮爱惜二人才干,不忍偏废,写《甘戚论》劝他俩放下私怨,以公心相处,却总不见收效。此时,看看惶惶然的杨仪、怒冲冲的魏延,想到孙权的提醒,再想到远来的“回朝”令,诸葛亮不禁一阵心烦。
“好了!”他厉声道。
杨仪赶紧低下头,魏延鼻子一哼,也松开拳。
“元俭,”诸葛亮问,“陛下要亮回朝,所为何事?”
“李大人没有说。”岑述小心地回答。
“粮草呢?”他又问,“正方筹备得如何?”
“还好。”岑述搓搓手,“蜀中又下雨了。李大人再三督促,我说栈道难行,倒还不至接济不上。”
“粮草是大事。”诸葛亮思忖道,“莫说接济不上,就是延误几日,督管官员依律也要问罪。”
岑述脸一白:“延误的话,卑职情愿领罪!”
“亮不是说你……”诸葛亮接着问了第三问,“君嗣怎么说?你从正方兄处受命后,问过张君嗣吗?”按惯例,皇帝口谕势必要在丞相府存档备案,凭张裔的才干,倘若事有蹊跷,必然能够发现。
“丞相知道,张长史从不肯和我多讲一句话。”岑述涩涩笑道,“我去问时,他忙着稽查锦税,只说:李大人之命岂能有假?”
诸葛亮慢慢坐回几案后。
暮色一点点收敛,黑夜一分分推入军营。人们看到阴影从手指、手臂、胸口推进,侵袭上诸葛亮的面目,使他整个脸孔都笼罩在夜里。侍卫掌灯入内,被姜维挥挥手,无言地斥退。姜维端着烛台上前,将它轻轻放在诸葛亮手边,他看到丞相脸上,竟浮动着一丝哀伤。
就像有他喜欢的什么,正在离他远去一样。
像他以为可以全始全终的某种感情,兀然从中折断!
他眉目在摇曳的烛光里稳若磐石,中军帐沉静无声。
“文长……”诸葛亮忽然平静地唤了声。
“是!”
“亮要你答应件事。”
“丞相请讲。”
“半个时辰内你莫开口,做得到吗?”
没及魏延反应过来,诸葛亮已道:“陛下传谕,想必是朝里出了大事。如此,不容亮不回。”
诸葛亮是绝不会将蜀军主力放在异国、而独身返回的。他这么说,便是下令撤军了。岑述环顾军帐,感到所有人都愤恨地盯着他!这是第四次了,出兵四次,又要四次撤退吗?三千颗敌首血迹未干,魏军从士卒到将帅无不闻风丧胆,就在局势一片大好时,却要再度回师?!圣谕当前,没人能怪诸葛亮,只好迁怒于将“圣谕”带入军中的岑述。
“丞相,”漂亮少年擦擦汗,“我听说将在外,君命有、有……”
“有所不受!”高翔兴奋地接口。
话说完,才发现这兴奋与营里气氛格格不入:魏延一张脸绷得石头似的,杨仪屏着呼吸,姜维满面忧愁。“君命”固然“有所不受”,诸葛亮却一定会接受它,就算怀疑它根本不是“君命”,结果也一样。
——就因为不是“君命”,才更要回去问个明白。诸葛亮是这样想的。何况,司马懿新遭大败,想再激他出战,也非常困难。“多留无益,不如退兵。且待三年后的大文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