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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当然。”伯纳德说着站起身和我握手告别。他的掌心是潮潮的,我明白他和我同样紧张,尽管外表不露声色。
我回到家一直呆到中午,读了点书,打算理出个头绪,特别要分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需要我去捍卫的。
一个人能承受的变化是有限度的,新事物固然好,但得逐步推行,不能蛮来。每个人都有权利保留自己的原有模式直到他同意改弦更张为止。在这之后才是伟大的科学发现……
而伯纳德则在强加于人,吉尼特朗公司也是如此。我对此无法接受。
当我在高层建筑的大厅按下弗吉尔房间的内部对讲钮时,他几乎马上就应接了。
“很好,”他的声音激昂,“上来吧,我在浴室里。门没上锁,开着的。”
我进入他的大间,沿走廊来到浴室。弗吉尔端坐在浴缸里,粉红色的水一直淹没到下颏。他心不在焉地朝我笑笑,双手上举拍了个巴掌。
“看来像是我割了手腕的静脉,对吧?别激动,现在一切都很正常。吉尼特朗公司已同意我复职,伯纳德刚刚打来电话。”弗吉尔指指浴室里的电话分机。
我坐在抽水马桶盖上,注意到毛巾柜旁的那台没插电源的石英灯装置,不少灯泡在泄水池旁边排成行。
“你肯定这就是你所希望的吗?”我说。
“噢,我想是的,”他说,“他们能比别处更好地照顾我,所以我得把自己弄弄干净,今晚去他们那儿。伯纳德用他的高级轿车捎我去,够档次吧?从现在起我的待遇将不同了。”
粉红色的水看去有点奇怪,不大像是肥皂水的颜色。
“你这水里是什么东西?是肥皂泡沫吗?”我问,又猛然猜到了——我感到极度不自在。这种事既如此突然,又如此愚蠢。
“不是。”弗吉尔说,这我早已料到。“不是的,”他重复说,“这是通过我皮肤分泌出来的。它们并没把每件事都告诉我,不过我想它们现在已经在向外界派出侦察员、密探、宇航员等等。”
他专注地望着我,我没有在他目光中发现任何担心的迹象,更多的则是好奇,想瞧瞧我的反应。
我的猜想已被证实,我的胃部也在痉挛。我事先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因为我一直在忙于考虑其它方面的问题。
“这是第一次吗?”我问。
“不错,”他又笑了,“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把这些小鬼头放到下水道里去,让它们了解我们世界的真实模样。”
“那它们不会扩散到全世界去吗?”
“那当然。”
“你……你认为自己正常吗?”
“我感觉现在非常好,它们肯定有十亿之多。”他的手又打了一个响榧,“你认为怎样,我该放它们走吗?”
我几乎连想都没想就飞快跑在浴缸旁,我的手摸索到石英灯的电线并把插头插进插座。弗吉尔总是像个孩子,过去他把电流通在门把手上,把我的小便变成蓝色,他老在玩耍各种愚蠢的把戏,从来没有长大,从没成熟到懂得他的天才足以影响或改变整个世界,也不理解这种事需要绝对的小心谨慎。
弗吉尔伸手想去拔排水塞。“知道吗?爱德华,我……”
他这句话再也没能说完。我抓起石英灯装置扔进浴缸,立即纵身后跳,这时水中发生爆炸,迸发出水雾和火花。
弗吉尔尖叫一声慌忙又拉又扯……然后一切都在霎时间结束,除了灯还在低低发出嘶嘶声,还有从他头发中冒出的缕缕青烟。
我掀起马桶盖大吐特吐,接着捂住鼻子去了客厅。我的双脚有千斤重,瘫倒在沙发上。
大概过了一小时,我才在厨房里找到一盒漂白剂、阿摩尼亚和一瓶威士忌。回到浴室后我把头扭开不去看弗吉尔的尸体,先把威士忌倒入水中,接着是漂白剂,然后是阿摩尼亚。当氯气在水中翻滚冒泡时我就离去了,在身后掩上了房门。
回到家后,电话铃响了起来,但我没接。是医院打来的还是伯纳德打来的?也许是警方的电话?我能想像:当我向警方吐露一切时,公司会完全加以否认,伯纳德也会声明他对此毫不知情。我觉得全身疲劳得无法形容,所有的肌肉都由于紧张而痉挛,经历这一切以后我甚至无法形容出这种感觉……
我犯下了灭绝种族的滔天大罪?
这想法太疯狂了。我无法相信刚才亲手杀害过上百亿智能生物,这相当于消灭了银河系……太可笑了,不过我笑不出来。
比较可信的是我杀死了一个人,一个朋友。那青烟,那熔化的灯架,插座下流淌的塑料,烧焦的电线。
还有弗吉尔!
是我把通上电的灯扔进浴缸,而浴缸中正坐着弗吉尔。
我感到疲软乏力。噩梦,强奸盖儿的城市(真有趣,怎么还有弗吉尔从前的女友坎迪丝),流进下水道的水,在我们周围闪烁的银河系。无休无止的恐惧——但同时又是何等美丽——新的生活方式,共生,变形……
我把它们统统杀死了吗?我惊慌失措。我想明天还得去那幢公寓消消毒。不知怎的,我压根没想起伯纳德。
盖儿回家时我已在沙发上睡着了。后来我爬起时觉得头昏眼花,她当然也发觉了。
盖儿摸摸我的前额。“爱德华,你在发烧,还挺烫哪!”
我勉强走进浴室,在镜子里照照自己,盖儿紧贴身后。“这是什么?”她问。
在我的衣领上方,整个脖子都布满了白色条纹,如同公路一般。看样子它们早就渗进了我的机体,可能是好几天前的事。
“全怪那潮湿的手掌……”我说。
奇怪,怎么早先我没有想到这一点。
我想我们大概要死了。我虽奋力挣扎,但不到几分钟就累得不能再动。盖儿在一小时后也得了这种病。
我大汗淋漓躺在起居室的地毯上,盖儿则躺在长沙发上。她脸色煞白,双目紧闭,像实验室里涂上防腐油的一具尸体,有段时间我以为她死了。我愤恨,憎恶,对我的软弱,迟缓,没能及时发觉这种可能而感到负疚有罪,然而我已无力动弹,连眨眼的气力都没有,只得瞑目等待着。
某种节律出现在我的手和脚上,随着脉搏我全身都在响起某种声音。像是有上千位乐师在演奏交响乐,但并不协调,各自都在演奏交响乐的某个片段。血中的音乐……然后这声音逐渐变得刺耳,但更加协调。最后归于静寂,化为悦耳的敲击声。
这种回声似乎融化在我体内,与我的心跳频率同步。
起先它们迫使我们的免疫反应投降,这是一场战争——这的确是一场地球上前所未有的战争,是亿万战斗员参与的战争——大约过了两天才宣告结束。
这段时期过后,我终于有气力到厨房旋开水龙头。我能感到它们正在我脑内忙碌,企图破译密码,找出隐藏在原生质里的上帝。
我先是大口大口地喝,接着改为小口啜呷。我带了杯水给盖儿,她也把杯子凑近干裂的唇边贪婪地喝了又喝。她双眼红肿,眼圈满布黄色污垢,不过现在她的肤色慢慢恢复正常,几分钟后我们已坐在厨房小桌旁,无力地咀嚼食物。
“我们碰上什么鬼名堂啦?”她第一件事就是提出这个问题。
我没勇气解释,所以光是摇头,然后剥了个橘子两人分着吃。
“应当去请医生。”她又说。
不过我知道我们不能这么做,我已从它们那里接到通知,它们告诉我说我们所产生的自由感纯属是一种幻象。
这个通知起初非常简单,脑海中闪现的甚至不是命令本身而只是对命令的回忆。它们禁止我们离开住宅,看来发号施令者也懂得自己并不受欢迎,尽管这概念对它们非常抽象。它们禁止我们和别人接触,在此期间只准许我们吃点食物,从龙头里喝点水。
体温下降后,变化的过程进行得更快更猛烈,我和盖儿几乎在同时被逼得一动不能动。她当时坐在桌旁,而我则跪在地板上,只有眼角余光还能看见她。
她的手臂上已出现明显的白色隆起物。
它们在弗吉尔体内时已学到很多东西,现在则采取不同的战术。整整有两小时左右我浑身出现难以忍受的搔痒——简直是地狱中的两小时!随后它们实现最后突破闯进大脑并掌握了我。如果用它们的时间尺度来衡量,应该说是经过多年奋斗后终于有了结果。现在它们得以和那个巨大而笨拙的智能生物进行通话了,那生物控制过它们的世界!
它们并不残酷,一旦这些小生物明白它们造成不适并不受欢迎时,就立即努力去消除这种现象。它们的工作卓有成效,一小时后我又感到异常舒服,如同身处极乐世界,和它们的联系也被切断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被允许自由活动,这主要是指去盥洗室。它们肯定无法对付某种生命活动的产物,我排出的小便是紫色的。盖儿也跟着来到厕所,我们在盥洗室里眼神空虚地对望,然后她努力露出微笑问:“它们也在和你谈话吗?”
我点点头。
“这说明我并没有疯狂。”
接下来的12小时内对我们的控制有所放松,我利用这段时间才完成这部手稿的主要部分。我怀疑体内正在进行另一场战争,盖儿也能稍许动弹,但无法更多地活动。
当全部控制重新恢复时,我们被下令相互拥抱,于是我们毫不迟疑地服从了。
“爱德华……”她喃喃耳语说,我的名字成为我从外界所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一直站着并不断在生长。几小时后我们的双脚开始膨胀并朝外伸展出去,一些伸展物伸到窗边去获取阳光,还有的长到厨房去获取饮用水,触须很快布满房间所有角落,扯下了墙上的油漆和灰泥,剥去了家具上的蒙布及填料。
第二天早上这种变形才宣告结束。
我再也认不清自己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