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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音哭啼,他被吵得没法,腾地从床上跃起来,训斥道:“大清早,还让不让人安生?”
一句怒斥令哭声嘎然而止,小声呜咽倒又是断断续续地响来。
褐色木板地,桌椅零乱,紫檀香灰撒落。桃根泪流不止,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拾着瓷碎。那瓷器洁白,色泽如雪似银,叩之铿锵有声,一瞧便是珍品,可惜已碎裂成三四半状。谭世棠顿时触目惊心,酒醒大半,大惊失色地扑到地上,手指颤笃笃地探了过去。那是宛静托人从南洋捎回来送他的生日大礼,她说,是用奖学金买来的,没有动用谭家一分钱。现在它碎了,不是裂了,是碎了,不能完整了,是不论花费多少钱财都找不回来,即使买回一模一样的东西,亦不是她送他的那个。
瞧见少爷呆滞神情宛若木雕,桃根挽了他的胳膊连连道歉:“少爷,桃根错了!”
他像是沉睡苏醒的狮子,气急败坏地推开桃根,对其咆哮道:“谁准你进屋来的?别以为我要纳你,你就高高在上,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倒在一片狼藉里的桃根哭声又是凄惨三分,恨不得碎裂的不是瓷器,是她自己:“少爷你说,如果张司令来了家里,表小姐有什么行动,无论如何都要叫醒你。昨天晚上,张司令已经来了,还跟表小姐见过面。现在,姑爷被老爷叫到大堂陪张司令聊天。表小姐一个人正匆匆忙忙地收拾行李,像是准备离开谭家。”
什么?他紧绷的神经霎那间断裂了般,眼睛里已容不下瓷器容不下门外的冬冷,一身透薄的白褂睡衣便奔了晓园而去。
晓园卧房中堂,书玩字画罗列一地,五颜六色的玩偶相册占满圆桌,一口空荡的箱子赫然摆在中间位置。
不论去南洋求学还是订婚出嫁,都不曾见她有过这种藤箱倒柜的架势,她真的要走?
瞧她单膝跪在古书,繁忙地翻阅书册字画,时而蹙眉,时而凝腮,时而撩起滑落的青丝至而后灿然一笑,他微微一怔,再定睛细看,她笑颜相对的纸张分明是他思念她时的得意之作,蝴蝶翩飞的晓园,她荡完秋千,烟波流离的眸子瞧见鸢尾花,不禁回眸轻嗅。她看得痴迷,未发现他的存在,嘴角边只扬着美丽洁然的弧线,端详了片刻,又谨慎地卷起画卷搁在箱内,随即将名家名人的诗画全部扔回瓷桶。
是的,在她的心里,怎会只有张澤霖只有冯梓钧,没有他的一席之地?他按捺不住激动不已,唤她道:“宛静,你要做什么?”
她身子恍然动了动,抬眼看他只是薄衣披身立在门外,不由起身皱眉责怪道:“表哥,怎么不穿件厚衣裳?”说完正欲进里屋拿件厚毯子,却又远远瞧见桃根慌里慌张地抱了青衣棉布袍子跑过来,只好作罢,又间接回他的话道:“我听彦卿叔说,谭家这三日有船只去南洋进货……”
他惊愕地抢过话:“你又要去南洋?”
她没有否认地浅浅一笑,说道:“我想回去把学业继续修完。”
她已经嫁为人妇,怎还会想到回去读书?借口,肯定是逃避冯梓钧的借口,从那日她叮嘱他不要泄露她的行踪,从那日冯梓钧一声不吭出现在谭家,他便知道,他们闹了矛盾,不可开交的矛盾。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即便她跟张澤霖藕断丝连,却也不打算跟张澤霖去顺德,而是选择了重返南洋,而是大动干戈地离开。
这不正是上天给他的机会吗?
如灵光乍现奇光异闪,一个石破惊天的计划瞬间从他脑海呼之而出,他心脏忽地砰砰直跳,怕自己太过得意喜上眉梢,怕被人瞅出不一样的端倪。幸而,桃根大惊小怪的叫嚷“少爷,吴家少爷来了,吴家少爷来了”及时转移了他的口干舌燥,他的紧张不安方能回首喘息,化为平日的和颜悦色后又回过头对她言道:“如果你想悄悄离开,我会尽力安排!”
她微笑的眸子有些难以置信:“表哥?!”
“这世上,你就我一个表哥,我不疼你,还有谁疼你?”随后,他接过正巧赶至面前的桃根怀里的衣裳披紧,吩咐桃根道:“今儿,你不用伺候我了,留在晓园帮表小姐整理行李。”
桃根以为少爷碎了心爱之物会火冒三丈继续责骂她一通,不想他心境竟然出奇地顺畅,话语间对她的命令也温柔了几分,不禁努力地点头应承。
宛静不好意思起来:“表哥,桃根现在不是什么丫头!”
谭世棠话未出,桃根红肿的眼睛却急忙解释:“表小姐,园子里的其他丫头笨手笨脚,少爷他会不放心的。”
似乎这话倒也合情合理,毕竟被其他人知晓了,传进姨丈姨妈的耳朵终归不好。
谭世棠瞧宛静没有怀疑没有反对,回梅园的路上,心底便开始幻想以后在南洋如何陪她学习陪她生活,如何跟她日出而起日落而睡,如何与她天长地久携手一生,幻想一手遮天的冯梓钧找不到她的无奈心痛,幻想嚣张跋扈的张澤霖见不到她的焦头烂额。
然而,幻想越是久远越是容易碎裂,如那款白瓷,经得住岁月磨砺,经不住短暂轻微的振颤。
空馀满地梨花雪(3)
谭家大厅充塞的多是巧言如簧之类闲谈。
张澤霖虽然衣着简朴色彩暗淡,举手投足间却风度翩翩,尽显潇洒,先是冠冕堂皇地对谭继昌说自己跟世棠兄在顺德已然结下缘份,跟彦卿叔也多次照面,与宛静更是倾心相交视为知己,本来早有登门拜访的意图,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后来瞧冯梓钧被传唤过来,便止了家常,转了正题,提及了近日的桥梁筹资之事。
政府高官齐聚谭家,对一般人而言或许是蓬荜生辉荣幸之至,对谭继昌而言却如履薄冰,恐私自接见张澤霖令侄女婿顿生疑惑,又恐不小心的一句话得罪了南北,惹怒张澤霖不说,又与冯梓钧生了间隙。
而冯梓钧想到昨晚宛静跟张澤霖偷偷摸摸地幽会,心里便翻江倒海的难受,他实在无法忍受张澤霖追她竟来了谭家的无礼,实在不敢想象她离开的几个时辰,他们的单独相对是争执不休,还是旧情绵绵?
煎熬的光景终在和睦的谈笑间到了午时。
谭继昌笑言呵呵,起身说:“谭某已在得月楼备了酒菜,特意邀了些定州名流来陪两位司令。”
张澤霖悠然地稳坐交椅,挥手罢道:“澤霖不过是专门来拜访谭老先生,顺便与世棠兄叙叙旧情的,又实在与那些名流人士陌生的很。再说,梓钧兄不仅是谭老先生侄婿,也是澤霖的大舅子,若是谭老先生您不嫌弃澤霖是外人,澤霖确想尝尝谭家的家常便饭。”
除开公职,三人之间确实存在牵扯不断的私交,如果拒绝,岂不真是见了外?谭继昌客套笑道:“谭某只怕粗茶淡饭扰了张司令兴致。”
久久沉默的冯梓钧突然抢过话,主人家态度自居,说道:“姨丈,既然张兄如此坚持,也没什么好推迟的,让厨房多备几个下酒的菜便是。”
谭继昌见冯梓钧毫无不悦之色,忙点头赔笑:“好,好,我立马吩咐人准备。”
张澤霖既然远道而来,自是当之无愧的贵客,然而餐桌上却谦虚以后辈自居,不敢贪图上宾的高位,然而,相互礼貌地拒来拒去,他依然被请到了正中。
姗姗来迟的宛静挽了简单发髻,脖子里用来掩饰青痕的淡紫丝巾系成漂亮的蝴蝶结扣,刚入了偏厅院落,便与两双炯炯冷然相近的眸子相撞,她极力装出一副平静坦然,没有跟客人见礼,亦没有依照规矩邻坐冯梓钧身边,只跟姨丈颔首便紧挨了姨妈。
若是以往,谭继昌早训斥了宛静的不懂礼数,可碍于冯梓钧的面子,碍于她已经成了冯家人物,碍于她也许与张澤霖本就熟念,若是拘礼,反而不妥。他急转视线,拱手道:“犬子令张司令久候,谭某实在惭愧。”
张澤霖虽然回话,却笑意横生地望着宛静:“世棠兄定是有什么事耽搁了,无碍。”
而冯梓钧先被宛静的丝巾惊了眼目,又被她在张澤霖面前刻意露出与自己的不合触了神经,又被张澤霖无所顾忌看她的几尽满意伤了心神,然,心里的那股郁愤之气越集越高欲要发作时,见谭世棠领了陌生年轻人过来,又不得不收敛压抑。
那年轻人戴着黑色框子的眼镜,年纪气质与谭世棠相差无几,一身格纹西装略显新潮洋派,似乎不太拘泥于国人崇尚的道德礼数,进了厅堂,扫了一眼屋子里的人,不待谭世棠介绍,便眼望于谭继昌夫妇,微露笑颜,道:“谭伯伯!谭伯母!”
谭继昌见来人面善,却一时想不起哪里见过,听那熟念的语气又不陌生,却也不好在两位贵客面前发问夺了声色,便和蔼道:“快入座吧!”
谭世棠进门便瞧见本该坐于冯梓钧下手位置的宛静紧邻了母亲,一时间竟也忘记跟客人礼貌跟朋友招呼,大喜若狂地靠了宛静右手边而坐,关切问了句:“忙了一上午,累不累?”
那声音温柔备至,情深脉脉,甚是超出了表哥对表妹应有的体贴关爱。
宛静尴尬顿生,低垂的额头稍微抬起准备应话,对面那两双似冷非冷的眼神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