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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略微失望的口吻俨然告诉了他,他迟了一步。
田哥见他表情呆然,似乎惊愕地忘记了喘息,不由补充道:“您太太昨天已经走了。”
她确实来了这里,这世上只有他知道的地方,只属于他们纯净回忆的地方。
“她在这里等了半个月,每天都站在村口,说你终有一天会来接她回去。可是昨天,她突然离开了。”
她一直等着他,消失后便来了这里等他,等他接她回家。
“她去哪儿了?”他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地掐住田哥胳膊,那力道几乎欲捏碎对方骨头。
田哥痛得扭曲的五官苦苦一笑,回话道:“我也不知道,她只留了话让我转告你,以后别再去找她了,她不想见你。”
是,不想见他。
宛静也意料不到事情竟会演变到这个地步,不管计划有多完美无缺,不管她多能牢牢抓住冯梓钧的心态,不管她多有自信把冯梓钧带离权力的中心,一个细小的瑕疵便如蝼蚁之穴能瞬间破坏掉她倾之的全部心血和牺牲。
她精准的月事已经迟了三周,在耳熟能详的医书里,她能想出来的病症只有一个:怀孕。若是前两周月事的延迟可以解释为水土不服劳碌奔波引发的不适宜症状,可是第三周的迟迟未来,胃部不断涌现出莫名呕吐的冲动不能不令她感到一阵阵心慌。晚间,她掰着指头从头到尾详加算计,剔出了书本里科学规则的安全期,剔出了与冯梓钧在一起时对他的严厉控制,脑袋里只剩下那段危险时间跟张澤霖亲热时的无所顾忌,尤其是待在顺德的静湖山庄,他们从早至晚地腻在一起,澤霖又是强势霸道的人,不管她如何说教,他一直我行我素,他铁了心要她为他生个孩子。
刚修建成立的定州医院,粉白粉白的墙壁透着阴冷的寒。
她一袭乡下妇人扮相,旧蓝碎花小袄配条花色裤管,怕遇见熟人被人识破身份,不敢去定州老字号的回春堂,只好寻了医疗设备先进多数人不敢轻易相信轻易光顾的医院。
也不知是她本来就眉清目秀、如花似月,那身衣裳罩不住光芒四射的洋气,还是她口音太过端正,一笑一颦尽显了大户小姐的优雅自如,仅仅出口道了句:“医生,我好像怀孕了。”
那戴着黑色镜框的年轻男医生便撩起右手撑住眼镜,目瞪口呆地打量了她一番,方道:“医院有准确检验的方法,可能需要你稍微配合一下护士。”
她点头应允,并无大惊小怪,俨然明白其中的过程程序,接过对方递过的单药,礼貌道了声:“谢谢!”
瞧她扫了一眼药单,嘴角不自觉蠕动默念着英文,男医生好奇问道:“小姐,你信我?”似乎看出了她面露的不解,他微微一笑,随即解释道:“国内,像我这个年纪的男医生替女人看病,没有资历,很容易被人误解。”
她理解一笑,间接回他道:“国内,像我这个模样的女病人敢找男医生看病,敢说自己怀孕,是不是不太容易被人接受?”
不冷不热地亲近之语令男医生轻轻一笑。
前脚跨出门口的她似乎遗忘了什么,对他回眸笑道:“重点不是我信不信你,是你信不信自己?”
男医生轻松耸耸肩,仿佛听君一言,已释然于心。
检验结果出来,她自然看得清楚明白,虽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来的医院,可瞧那白色纸张上清晰的黑体宋体“阴性”,身子仍是禁不住猛然一颤,没有回头再去找医生解读,她呆坐在医院草坪上颇有西洋韵味的黄色排椅,怔怔的眸子直直盯着满地的枯萎,陷入了空前绝后的迷茫沉思。
当那映入眸子的枯萎之色添加了死亡的黑悲哀的灰,那灰色里又夹着显赫的金黄,她不由抬起下颚望了一眼,不由下意识地惊慌起身,那沉寂的面容顿时荡起片片惊愕涟漪,显然想隐瞒身分装出莫不相识已是不经意露了底,惟有淡淡一笑,强装讶异:“表哥,你怎么在这儿?”
是啊,他怎么在这儿?他不过是听昔日的同学说应医院院长之邀回了定州,所以趁今日巡视完生意刻意前来探望,他不过是站在透明的玻璃窗镜前瞭望冬景,所以无意间注意到了寥寥无迹里的一支清雅独秀,隔着百米之距,他仍是一眼认出了只能梦里想念的她。
谭世棠儒雅的面孔竭力压抑内心波澜起伏的不平,没回她话却关切问道:“什么时候来的定州?有没有回家?怎么来了医院?怎么穿了套下人衣裳?是不是冯梓钧又欺负你了?”
面对应接不暇的问话,她只能笑着摇头否认:“没有,表哥,我正打算回去。”
她断然想不到这种境况下会偶遇谭世棠,也断然明白这段理不清头绪的时间内不能被冯梓钧发现了踪迹,定州城内最隐蔽的地方莫过于最危险的谭家!
一道乘车回家的路上,为逼嫌疑,她补了句多余的解释之语:“我最近身体有些不适,所以想回来待段时间,不见任何人。你莫要跟谁说我人在谭家,也莫要跟姨丈姨妈彦卿叔他们提我,我不想他们担心!”
知道张澤霖和冯梓钧在满世界找她,他当然不能泄露她一丝消息,给人可乘之机,他表情严肃,点头应道:“好,我不说。我在东郊置办了套宅子,爹目前还不知道,要不,你先去那里住一阵子。”
她又是摇了摇头:“不必麻烦了,住了那么多地方,还是晓园里住得最自在舒服。”
这一肺腑之言宛若初冬里的徐徐春风,瞬间给了他勃勃生机的希望,他终于开怀地笑了。
断肠日落千山暮(32)
宛静低头紧随谭世棠进了谭家院落。两人重温一遍儿时溜走溜回的路线,游走过一色的水磨群墙斜穿方厦圆亭,前者查勘引路,后者蹑手蹑脚,安全回了青色缭绕的晓园,不忘胜利的对视一笑。
这俨然又勾起了谭世棠记忆里的点点滴滴,她咯咯笑声能从云烟巷飘回晓园,她如春桃的笑靥随耳鬓的青丝散着洁静雅然,而每每从外面回来她不忘提醒他去厨房拿过两块桂花糕点清除唇齿间臭豆腐的痕迹。瞧她不过走了几步已满脸疲态,额头汗珠淋漓,他柔声道:“你先进屋休息,我去去就来。”
她心慌意及拉住他即将离开的胳膊,提示他:“表哥,莫要跟任何人说,我回来了。”
余光瞥了一眼那久违的葱葱玉指再次无防备地接近自己,他倍感信任,点头安慰道:“我知道。”
她莞尔而笑,冲他眨了眨灵动调皮的眼睛。
是的,不论她走了多久走了多远,是走到最北的顺德还是远离许昌的南洋,她自始自终都是古灵精怪一如往日的宛静,惹他怜惹他疼惹他等待的宛静,不论她是嫁与了冯梓钧还是跟张澤霖有剪不断的牵连,现在的她依然回了晓园回了他身边。
他嘴角边知足的笑从清瓦花堵的走廊持续到竹篱花障的厨房,激动不已的找出新制的桂花糕点,又捎带上新酿的梅子菊花饮,似乎嫌这两样小吃太过简单,又腾腾地凑出一盘色泽明鲜的水果拼盘,然后兴致冲冲想象她闻到桂花糕后的眼笑眉飞,或对他文静的含羞一笑,或对他狡诘的微言数落,又或者会依到他坚实的肩膀哭哭啼啼地流一番感慨万端的泪……
或者在他稍纵离开的间隙,一身戎装的冯梓钧鬼使神差地冒出在晓园堂屋,左手搂着她婀娜的腰肢,右手固定她急于摆脱的柔肩,把她死死压在紫檀圆木桌边,撕咬着她的唇,疯狂窒息的亲吻。他分明应该冲过去一拳揍倒那人把她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分明应该大声疾呼捅破这不堪入目的一幕,可他的脚趾沉入千斤向前迈不出一步,可他手中的托盘重如万担不能挥洒自如地甩出一拳,他身子如同大雪冻结的冰雕,僵硬地转过身,僵硬地走出晓园。
宛静千防万算想不到冯梓钧这个时候会在晓园闺房,她推门而进刚沏了杯茶水便被人从身后紧紧拥住了身子,她一阵手忙脚乱,吓得连失声呼叫都堵在了嗓子,当她呼之欲出的怦怦心跳听到不能自抑的沉重喘息,当她被炙热烫红的耳朵重新感受到习惯性的婆娑深情,她知道是他。
他天未亮去山村找不到她,亦不知在茫茫人海里如何去追寻,便来了谭家来了晓园,躺在不惹尘埃的青布床帏,恍然听到耳熟能详的声音,他恍若隔世般难以置信,瞧见那清丝纠结遥不可及的影子,他顿时屏气凝神,呼吸不畅,直至触到那日思夜想盈盈霏霏的香气,直至她的肆意挣扎被软化成无力的彷徨,他方扳过她的肩痴望着她,褶皱成川的眉宇间只剩下她的影影双双。
“我不是说过吗?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我不想见你。”她双手抵开他的胸膛,与他保持距离,侧过面颊,两眼冷清地望向门外。
他无言出口,痛楚地唤了她一声:“宛静?”
“我想过了,自己无法在冯家长此以往地待下去,我很累,做不了冯家的少奶奶,也做不好你冯梓钧的太太。”
“宛静,我知道这次是我不对…。”
“我们离婚吧!”她忽然回眸盯着他,没有了前段日子的悱恻缠绵,只有陌生的冷漠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