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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拦下银梅,哭笑不得,说道:“你这是做什么?”
银梅泣声不止,祈求说:“余小姐,求你饶了我吧!千万别告诉太太,她知道后会打死我的。”
她惶然一惊,说道:“你又没犯什么错?”
银梅抹着眼泪回话:“我把小姐的衣裳弄脏了,把小姐贵重的东西也摔坏了。”
她看了看从箱子流落出来的两三件衣裳,还有滚落在墙边的相机,略有所思却是微笑安慰道:“只是些身外之物,坏了便是坏了,哪有你的命贵重?”
银梅俨然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对她说如此言论,一眨不眨的眼睛莹着满满当当的泪痕难以置信瞧着她,她浅浅一笑,毫不介意地拾起衣服拍了两拍又随意装进箱子。
银梅认清了宛静的态度,慌忙整理另外几件,又感恩戴德地千言万谢,当小心翼翼地捧起相机时,却沉重地抬不起额头:“余小姐,相机好像坏了,你看要多少钱,我......我.......赔给你。”
宛静接过相机,说道:“你这个小丫环,一个月能挣几个工钱,只怕把你卖了都买不起。”
银梅自是知道这玩艺的价值,单单看着样式都比太太的要小巧好几倍漂亮好几倍,听姐妹们说,太太的宝贝是花了她好几百大洋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若不是来孙家做丫鬟,这稀世的东西只怕一辈子都瞧不上一眼,即使瞧见了,也不知道它叫什么,能用作什么。
瞧她又是低头惊慌不语,宛静笑了笑,唤道:“银梅。”
银梅应了一声,抬起下颚间,骤亮的灯光一闪,晃得她稀里糊涂云里雾里。
宛静举着相机,莞尔一笑,说:“瞧见了没,它没有坏,你也不用太过紧张。这里虽是孙家,但是阁楼是我租借的。你现在是在阁楼当差,不是壁苑,也不是面对孙家太太小姐,我跟你一样都是人,需要人与人之间的尊重,你是丫环,丫环不代表你命贱,你是靠劳动所得来养活自己,你比很多人包括那些打扮富态得太太小姐们都要高尚,知道吗?”
银梅瞠目结舌,念过的书不多,却懂得对方话里的意思,她把自己当人看。
春风不识周郎面(20)
子夜。
孙家古宅的东厢房灯火依然。
孙太太站在明亮清晰的穿衣镜前,脱掉罩在外的乳白色宽大衣裳,露出深藏的吊肩贴身睡衣,摆动着迷人的身姿,仔细端详后,不禁对着大床上蠢蠢入眠的人感叹道:“人人都说,岁月催人老,跟那些上了年纪的人比起来倒不见得有什么,今儿瞧见了稍微嫩一点儿的,一下子竟被比下去了。”
床榻上的人疲惫直至,困倦横生,也不知晓夫人问了些什么,只顾应付说:“嗯!”
孙太太见对方闭着两眼,爱理不理的神色,没好气地走了过去掀开锦被,搂着倦意人的脖子,撒娇道:“你说,是我漂亮,还是她漂亮?”
对方昏噩扯过被子,重新撂在自己身上,朦胧回答说:“你漂亮!”
若是一般的人说出这种话来,要么是刻意讨要么是随意奉承,可是孙铭传是出了名的正直诚实,鲜有夸奖迎合的话,孙太太听罢自然美不自收,眼眸里荡尽了柔情似水,情意绵绵。而银梅的敲门声明显不适时宜惊扰了缠绵的好兴致,她不得不搁下白色透明的床帏帘子,端坐在梳妆台前,佯装起对镜整理容妆,不耐烦地唤了人进来。
银梅低头入内,先是汇报说小姐已经梳洗入睡,随之将太太吩咐打翻箱子后的结果详尽告知,什么余小姐的衣料是南方上好的蚕丝制成的,什么小姐箱子里有很贵重漂亮的相机,甚至小姐对她打翻箱子不仅不恼怒而且对她说了几句很稀罕的话,接着活灵活现地演绎了一遍小姐的口吻语气。
旁听的孙太太一直掩饰着眉宇间的惊异,其中仍然忍不住“噢”了一声,虽然随意嘱咐了两句便打发了银梅,可留在镜子里的却是微微吊起的眉梢、蹙起的眉头和低垂下的眼珠,她显然遗忘了方才未完的热情奔放。
“想什么呢?快睡吧!”孙铭传耳根子终于消停,眼睛又被清亮的光线刺激得难以忍受,不禁发了话。
孙太太熄了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毫无困意,不由扛了扛枕边人,说道:“老四真是什么人都敢玩!那小丫头,我瞧着比平日里的三流明星多了份自信涵养,比大家闺秀多了份见识大方,比那些社交名媛多的可不止是内敛低调。”
疲倦的孙铭传好生劝慰道:“这事儿,咱们管不上也管不着,你别瞎掺合!”
孙太太对于丈夫的毫无戒心显然不满:“你以为我是担心那小妮子,我是关心咱们老四,指不定什么时候被人家给伤心到了,一辈子不婚不娶地折腾姑妈!”
这危言耸听的一句如一口铜钟震惊了孙铭传,震醒了孙铭传。张澤霖对这女人非同一般的态度超出了他的意料,也超出了夫人的想象,不能不引起警惕,何况涉及到张澤霖,自是不敢小窥。他未露疑虑,只是回首对夫人宽慰道:“老四玩两天会腻的。”
可是第二天随之而来的生活细节不仅印证了孙太太的敏感,更是引发了孙铭传的探究好奇:她到底是什么来头?若是纯粹留洋回来的富贵家女子,自然安然无事。若是定军派过来的奸细,那岂不是引狼入室?
早餐完全照南方人的口味准备,一家人围坐餐桌后等待起贵客,却远远只瞧见银梅急匆匆地跑过来禀告:“余小姐说她病了,不能过来就餐,请老爷和太太担待。”
孙太太惊中略有不满:“病了?昨天不是还欢言欢语的,在这儿住了一晚,就病得起不来了?”
联想起昨天暴雨天气张澤霖什么不顾出去寻人,孙铭传接过夫人的话,郑重嘱咐道:“快让孙福派人请李医生过来。”
银梅仿佛预料到了老爷的忧虑,不慌不忙回道:“余小姐说,只是稍微感冒,不用劳烦医生了。她吩咐我去备些小米粥,两个新鲜柳橙,三个红汁番茄,还有用生姜,辣椒和葱白,少许盐熬制的汤水,还让我请太太不要去探望她的病,这病虽说不厉害,但是会传染,被感染上了,虽要不了人命,但终归不舒服。”
孙铭传夫妇面面相觑,对望了一眼。
孙太太明事理地发过话:“既然她这样说,就照吩咐去做吧!”
银梅应了一声离去了。
孙太太搅着碗里的稀粥,脑袋里思索着方才丫环的传话,嘴里念叨着:“这余小姐想不招人喜欢似乎都很难!”
孙铭传满脸忧心重重,却是低眉盘算着那句“不请大夫?”。
这一天,张澤霖碰巧事务繁忙抽不出空闲来看宛静,清早派人送了束花,带了几句歉意的话。孙铭传一一接收,但也未将宛静感染风寒不能走动的事情上报,只是翌日,听丫环说,小姐的病真的出奇般好了,这才趁着军事部署后的闲暇,轻描淡写地叙述了,未说宛静是如何生得病生得是何病,只说道,身子微恙,一天未出来走动。
仅仅是这几句已让上司放心不下。
张澤霖草草结束了会议,马不停蹄地往孙家赶。当看到晚春日暖,紫檀树下徐徐飘落的花瓣落在萋萋地上一张张娇嫩的面容时,他繁忙的步履禁不住停在郁郁葱葱的梨花树后,悄然观望。紧随其后的孙铭传不觉好奇,探身望去,竟也是惊呆了。
紫芸阁前的草地上躺满了孙家大大小小的丫环,一个个白纱遮面。
宛静一身黄色的及膝长裙,左手执着白瓷盘,右手不停用木勺挑着黄色透明的粘稠液体,涂抹丫环的面纱上。
孙太太亦是顶着干燥的白纱懒洋洋地靠在藤椅上悠然自得。
孙铭传的一对儿女更像勤劳的蜜蜂穿梭在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蕊间,忙碌地在安然的丫环面上铺下白纱,口口声声催着:“静姐姐,你的美容膏敷慢了!”
宛静轻拭了额头的汗渍,微微一笑。
那笑容在斑斑点点的光线下静若潺潺溪水,动人极了。
张澤霖嘴角边醉意滋生,没有上前打扰,恋恋不舍地赏着美景,轻声对着孙铭传说道:“听姨妈说从东瀛带了好茶回来,上次错过了,这次我要品品。”
孙铭传不动声色地“唉”了一声,作揖请客人走先,趁着转身离开机会瞧了一眼这几十年来孙家从未有过的壮观景象,沉思的眼睛又像是想到了什么。
春风不识周郎面(21)
也许人多口杂在初夏的夕阳比院子里争先开放的百花来得热闹,自打住进阁楼,宛静的博学多才和与众不同一刻没让她自己清闲下来。若不是丫环们忌惮老爷太太的威严,忌惮老爷太太对张澤霖的敬畏,怕是刀山火海挡在面前,她们也要挤到宛静身边,跟她聊天,向她请教,鸡毛蒜皮的事也好,高深不懂的学问也好,总之,她会不厌其烦地告诉你,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两全其美,百无一害的。可是夜晚来临直至晚睡,这段美好的空闲光阴被她们眼中得罪不起的四少爷无情剥夺了,不过稍微有幸的人可以继续陪伴她身边去逛街去看戏去听她天南海北地侃侃而谈,尽管有时候提着沉如铁石的衣袋,像柱子一样怵立在茶楼的包厢,但是很快她会发现不协调的地方,会交代同行的司机要怜香惜玉帮忙拎着新购置的水果衣物,交代茶楼的老板多搬几张椅子凳子,一起坐下来品戏赏戏,似乎在这个时候,一向令人敬而远之的四少爷也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而宛静在孙家的这些日子没有忘记隔三差五向张澤霖旁敲侧击表哥的近况,张澤霖的答复非常简单:“张元帅已经答应了放人,只是有些监察程序必须要执行,例如谭世棠在顺德做生意期间接触了哪些人?这些人是什么背景?有没有可疑之处?很多很多都是要备案记录的。张元帅是非常认真的人,我也不能每次开会之后去逼他,有了答复,我自然会告诉你,你安心在这里住,若是住得不开心,我再去找其他的地方。”
话已至此,她亦不好多说,将他的意思整理后托人送到了何家的谭彦卿手中,也算是报个口信,表哥安然,她也是。
而带回来的书信都是千遍一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