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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光汇聚,嘴角掩饰不过挂心:“住在旅馆,我如何放心得下,这里虽然是顺德城,我纵有三头六臂,也不能随时随地地照顾到你。”
方才的黯然神伤已烟消云散,她眉梢吊弯,唇齿微露,对他道了谢,说道:“南洋的两年,我一直住在旅店,过半工半读的生活,对那里似乎比高墙林立的琉璃瓦阁还要熟悉,你不用担心。”
他瞳孔惊愕,俨然不相信刚才那句出自家财万贯的谭家表小姐之口,瞧见他默言无答,她浅浅一笑,肯定道:“句句诚实,绝无虚言。”
他面目认真,摇了摇头,体贴回话:“我只是在想,若是那时我在你身边,决不会让你一人流落异乡,漂泊在外。”
她弯弯的睫毛微微一怔,仿佛碧玉连天的一朵清荷迎风抵挡天界暴雨,生怕不小心的一滴落尽了眼眶的心湖,再也无法维持晚烟直炊的平静,她不得不低垂下额头,摆弄起旗袍衣角上蓝紫色的梅花衣扣,眼神忽地白芒,只能迷迷离离地看到镶边的紫色花布印着一簇簇花朵图案,一丝冰凉气息不知何时侵袭了她烦躁不安的指尖,她模糊的视线终认清楚那一朵朵原是暗红滴血的玫瑰。
“我朋友在这附近有所闲置的别院,待会儿可以向他租借,虽然比不上家里方便舒适,至少比顺德大大小小的旅馆安逸,你觉得可好?”他手指纤长,掌心却大,不费一丝力气便将她的双手牢牢包裹了住。
也许是最深藏的心脆柔弱不经意显出了庐山真面,她再无需用冷梅的高傲伪装着坚强,面对他坦诚相待的关怀备至,她宛若湖岸芦苇,点头笑迎。
得到允诺,他朗声对司机下令:“去紫阳路。”
今日发生之事可比群兽,来得迅猛,来得激烈,依着他结识温暖的臂膀,困倦疲惫随之侵来,她微闭的眼睑上俨然飘落了一根丝发,沉如磐石,压得它涩如缎锦无力睁张开。
待嘎然而止的刹车声惊醒夜幕,恍然中又是气派雄壮的守门石狮,她心里一惊,顿时睡意全无。
这别院哪里是闲置已久、墙垣朽败、杂草横生的迹象!
汉白玉石阶在月光下剔透玲珑,门上凸凹铁钉好似真金白银打造,色泽闪耀,坚不可摧,门檐旁两只大红灯笼一面印着“花开富贵”,一面印着“孙宅”,照映出赤金匾额上游龙飞舞的四个大字“孙氏壁苑”。
壁苑?
别院?
如若他口中闲置的别院如此奢华气派,她决然不会接受他的安排。
司机悄然在门口等候,不过眨眼的功夫,沉厚的铁门裂出一道缝隙,来人见到司机凛然一震,躬身出门,右手微扯起灰色大褂,毕恭毕敬地行了大礼,随即命人大敞门庭,迎接贵客。
听不清司机说了些什么,只是瞧他眼神示意了阶梯下的轿车。来人又慌忙下来楼梯,到了车窗前,唯唯诺诺,弯腰唤了声:“四少爷!”
张澤霖随意问道:“二哥呢?”
来人丝毫不敢隐瞒,低头回话:“老爷他今晚歇息得早,人马上就到,请四爷你莫怪!”
张澤霖听罢爽朗笑道:“我不怪他,只是他心里莫要骂我才好。”
来人生怕被误会,忙解释道:“哪敢!哪敢!”
两人正寒暄家族理事,忽然又从门里闯出一人,身着白色睡褂白色裤子,边系短褂衣扣边赶忙步子,脚下的鞋子一拖黑色一拖白色,显然是匆忙中胡乱穿了一通又来不及换下。走进车旁,看清轮廓,宛静赫然一惊,这分明是早晨接她去猎场的司机,孙先生。
孙铭传亦是发现了轿车后排静默的宛静,脸色微凉,随之沉着喊道:“四少爷!”
张澤霖一副坦然,问道:“二哥,你家北郊的那座宅子最近可有人租赁?”
孙铭传轻轻“噢”了一声,顷刻明白了对方话里的意思,回话道:“乌衣巷的梅香楼前些日子刚被租了出去,如果四少爷喜欢,我马上派人……”
“算了。”一旁的宛静知道打断谈话有违礼数,不禁羞愧难当,面颊绯红,对身旁之人莞尔而笑道:“不必劳烦孙先生了,我想还是随便找个客栈歇息落脚吧!”瞧他眉头微皱,甚是为难,她又劝说道:“既然已经租了出去,让人连夜搬出来无家可归,实在是不妥......”
她话未说完,不想被孙铭传淋漓的音色压了过去:“四少爷,余小姐若是不嫌弃,壁苑里正有一处空闲阁楼,是当年接待外使特意建造的。”
好不容易找到离去的借口,又被人轻易挡了回去,宛静晦涩接道:“既然是为外使设置,我一个百姓人家怎好住了进去!我看......”
“余小姐举止娴雅,情性贤淑,一看便知是名门之后,怎会是寻常百姓?再说,您从许昌远道儿来,又是四少爷的贵客,也算是顺德府的外使,寓情于理,住在里面都不为过。”孙铭传接过话耐心解释道。
她正欲推脱,被张澤霖携了双手,温柔安慰道:“还是听二哥的吧!毕竟这里比起客栈旅馆更让我放心!”不待她答应,他又转首对孙铭传下令道:“这样吧!阁楼算是我租借下来的,租金照付,时间不定。”
孙铭传腰身挺直,脚跟相撞,声音轻微却有力:“是。”随即打开车门,请出客人,不留半分余地。宛静推托不过,只好下了车,临走听到主人低声提醒管事“小心小姐行李”时,内心不免又多了份不安。
壁苑假山玲珑,芭蕉婆娑,南方水秀气息的建筑却硬生生地压得她喘不过气,似乎这园子越是奢华,越是表露出他的非同一般,行走在迂回曲折的回廊,望着前方不知名的黑暗昏色,她仿佛一步步濒临悬崖峭壁,命悬一线深渊。
春风不识周郎面(19)
所谓的阁楼是两层设计的洋楼,落地玻璃的橱窗象牙白轻纱窗帘颇具西洋作派。客厅里绒布沙发莲花吊灯石灰壁炉钟表陈设,木质楼梯上去是卧房书房,卧房有钢丝大床白色纱帐象牙白衣镜衣橱梳妆台案,书房有半壁书册橱窗常青绿树,洗漱间不缺洋式浴缸长袍浴巾,这些倒让宛静莫名感到一股股的熟悉,毕竟与南洋的一切有太过相像。
见她焦躁不安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张澤霖依依不舍地牵着她的手,说道:“很晚了,你早些休息,明天我再来看你。”她乖巧点头,他又是不放心说道:“二哥不是外人,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吩咐他,有什么交代购置的东西也可以知会他一声,倒时,我们一起结帐。”也许租下来的房子多多少少算是金钱交易,少了太多的人情世故,听到他的那句“我们”那句“结帐”,她庸人自扰的沉思多了些许自欺欺人的宽慰,说道:“我明白。”
他满腹心思的话未来得及述说,门外骤然响起的娇媚笑声瞬间泼湿了初夏夜的一丝温情清凉:“什么结不结帐的,我要是收了您的钱,哪里还有脸面去见姑妈?”
只见金黄旗袍的妖娆身影从黑幕中轻迈进屋,波浪卷发衬着笑意满满的丹凤眼爽朗亲切之余不乏一股子妩媚,颇像混迹于上流社会的达官太太,那女子三十上下年纪,不闻不问便携了宛静的手,好无陌生顾忌,说道:“你别听他胡言乱语的,既然愿意在壁苑住,就是喜欢这里,既然喜欢这里,就是我妹妹,我这个做姐姐的,理所当然要好好照顾。”随后又转身对张澤霖开玩笑道:“我瞧着这妹妹便喜欢,以后你若是欺负了她,我可不顾及亲戚的面,饶了你。”
宛静尴尬地低头颜笑,又不知说些什么推托客套否认的话,只听身旁的人笑道:“你的妹妹可都不是娇弱之辈,我就是惹也惹不起,哪敢欺负!”女子又是咯咯笑了两声,请了客人入座,便对着门外唤道:“银梅,把茶端进来。”
银梅小心端进了三杯红茶,先是放了一杯搁置在张澤霖和宛静面前,递给女子时,轻言说:“太太,老爷刚才传话,说老太太知道四少爷回来了,想见他一面,若是他安置好了小姐,请他过前厅一叙。”
“噢,大姨妈从东瀛回来了?”张澤霖有些意外。
“午时下了船又偏逢暴雨,老人家身子若,着了些凉气,天未黑已经早早睡下了。”女子满面伤感,起初的笑容早消散无影。
张澤霖担心微露,宛静瞧他难过又无动于衷的样子,知他牵挂着自己,于是好言说道:“你快去吧!别让老人家等待太久。”
他感激一笑,别无他话,只说:“GOODDREAMS。”
她点头会意,目送他离开,余光下的一瞥是白色案几上纯银套装配合白瓷花边杯碟,杯中的红茶散发着袅袅香气,极富优雅,突然间,她陷入了空寂的茫然迷阵,为何会不凭自己的意识全部应承他的话?又是为何随他走进了这座轩峻壮丽的宅院?丫环口中的太太比起何家太太比起姨妈多得又岂止是几分高贵典雅的气质?
张澤霖走后,孙太太未多聊什么家常,除了吩咐银梅做她的贴身丫环,好生伺候,便是快言快语将张澤霖先前的话重复一遍,缺什么只管交代银梅,把这里当作是家,不要拘束之类,她微笑点头,脑袋却什么都堆砌不下。
夜晚,瘫倒在床上,凉风悄然入窗吹皱得公主蚊帐恣意骚弄着她的眼帘,她轻吐了口气息吹散了开,可眩晕彻底摧毁了她的骨架,她枕着胳膊盯着窗外的黑暗茫然了。
忽然,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从门缝挤了进来,接着传来女子的高声惊恐尖叫,接着便听到婴儿般“哇”地大哭,似乎摔了一跤,跌破了额头,鲜血直流。她忙从床上爬起来,开了门,只瞧见走道上银梅泪流满面惊慌失措地收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行李。
银梅抬头望了她一眼,惊恐万状,匆忙跪在地上磕头道歉:“余小姐,对不起!对不起!”
她拦下银梅,哭笑不得,说道:“你这是做什么?”
银梅泣声不止,祈求说:“余小姐,求你饶了我吧!千万别告诉太太,她知道后会打死我的。”
她惶然一惊,说道:“你又没犯什么错?”
银梅抹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