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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在殿门口的任中正一招手:“去吧!速领各位大人更衣!”
这日上午,汴京南郊一爿大宅院的堂屋里,客居于此的十八岁画师张择端此刻正挥笔作画。其身心灵感,无不凝聚于笔端,沉浸于画里面。
张择端,字正道,祖籍东武(今山东诸城),五岁学诗,七岁习画,无师自通,人称少年奇才。父母望子成龙,命其立志科举,而其趣不在仕途而在于图画,因此,张择端与其父母不谐,十五岁便负气携一书童只身游学于汴京,十七岁稍有画名于京师,十八岁——即今年初春,积前之大成,创作出《清明上河图》,名声大噪汴京。
三天前,他有生第一次去观看蹴球,看得很开心,对这一项有益身心的勇敢者的运动产生了灵感,欲将蹴球之盛况融入画作。归途中,他踏着汴河长堤上的柳阴,悠悠行进,忽见一只画舫逆流而来,画舫甲板之上设有琴台,琴台上有一红衣少女,玉指抚琴。红衣少女体态婀娜,琴韵更美。汤汤河水,袅袅琴音,将汴河两岸恬静的矮屋、轻拂的杨柳以及随风起伏的野草,似乎都带进了纯美的意境。于是,意境又激发了他的灵感,他欲将蹴球之激奋热烈和碧波画舫上红衣少女抚琴的幽雅柔美,一并绘入他的画面……
看蹴球归来的途中,他便开始了此画的构思,并根据构思,勾勒着草图。但如何将两种截然不同的画面协调贴切地糅合进画作之内?他凭借绘画构图的厚实功力展开丰富的想象。于是,他很快便进入了创作状态:冥思苦想,次日就完成了前期创作——勾勒出了较完美的草图。今日伊始,他便在他的画室——宽畅的堂屋摆开了阵势,始于画布之上挥笔泼彩,欲将草图小样打造成精品力作。
这是一个炎夏中难得的清爽天气。凉风徐来,薄云翳日。室外没有骄阳刺目,室内又不乏明亮光线。在这样不冷不热不明不暗的好天气里挥笔作画,其功效亦是可想而知的。然而,张择端的画笔正雨点般点击着画布的时候,他的书童却悄悄地来到他身后。书童不敢轻易打搅他,只能潜声屏息地站在身后等待,等待他停笔伫立,仔细端详画面的那一刻。
这一刻终于来临了,只见张择端趔身收笔退步,无声地凝神画面,良久地端详着。这时,书童诚惶诚恐地由身后绕至身前说:“门外有七个年龄悬殊的布衣,声言要拜访老先生,还递上了各自的名帖,请老先生过目。”
张择端一手捏着画笔,一手接过名帖看,目光一触到“钱惟演”这个名字便不由一愣,他问书童:“汝方才说甚?布衣!此人是布衣!”
书童肯定地点头:“没错!那老者确实没着官服。是个地道的……”
张择端怒目打断了书童:“钱惟演怎的成了布衣?我童年即读此人的《西昆酬唱集》,知其不仅是诗词大家,还是朝廷高官。如今,听说他做了什么节度使,位同当朝宰相,汝却胡扯彼为布衣?”
书童受到训斥,哭丧起面孔不再言语。张择端放下画笔依次再览手间的名帖,每看到一个名字,心头便是一震。晏殊、宋郊、宋祁、梅尧臣、范仲淹、欧阳修,这一个个鼎鼎大名均如雷贯耳,在天下士子间传响,他张择端自幼酷爱文艺,岂能不知?但他只崇拜这些人的诗文才识,却鄙视这些人苦苦追求功名的人品与行为。在他看来,这些神童才子一旦踏上仕途,他们的诗词文章便会沾染上官场的腐朽气,打上功名利禄的烙印。于是,他问书童道:“尔等是宝马良驹,浩荡而至,还是以步代车,结伴而来?”
书童回道:“既非宝马良驹,浩荡而至,亦非以步代车,结伴而来。而是七人合乘一辆破了顶篷的大辇。”
这时,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张择端惶然踱至门口,看看室外的天气,脑际便立即勾勒出一幅七人合乘一辆漏车的图画,便问:“方才,他们到得门首之时可曾下雨?”
书童回道:“早已下雨,我见他们的衣衫都淋湿了,还都在门口雨里站着,就有些不忍,便率先将那位叫钱惟演的老者请进了门房……”
“其他几位呢?”张择端急问。
“当然。尽管他们先都不肯进屋,最后还是都被我让进门房里去了。”
张择端骤然不安起来。他在画室连打几个旋儿,又面窗踌躇一会儿,这才忽然回身对书童讲:“打开客厅,速速迎客!”
当书童自宅门引钱惟演等人进院时,雨已经停了下来。钱惟演、晏殊等人随书童走近客厅之时,只见客厅门启处踱出一个身着月白色长衫的俊逸少年。少年躬身打揖于客厅门侧,样子异常谦恭。
“在下张择端,恭迎诸位诗词大家!”当钱惟演等人挨近客厅门口时,少年趋步近前,深深地躬身就是一揖。
“这位就是我的主人张择端老先生。”书童指着少年介绍。
张择端立即斜白了书童一眼:“不!是晚辈张择端,恭迎诸位前辈!”
走在前边的钱惟演慌忙还礼:“幸会,幸会!张先生果然一表人才,令人景仰!”
紧跟钱惟演之后的晏殊亦接着道:“久仰大名,今日得会,真乃天大幸事!”
钱惟演和晏殊的赞美之词,令张择端听了不甚舒服,但他还是忍下了。因为,毕竟钱惟演、晏殊是名家师长,不然,他难免要说出不中听的话来。
客厅的布置简朴,淡雅,但十分突出主人的身份。两只对接着的长几居中而卧,长几左右是两排垫了草席的矮小木墩儿。张择端将客人迎进客厅之后,宾主双方隔几对坐。宾客一方,紧密相挨,坐满长几,而主人这方,却只有张择端孤身一人。客厅左右的墙上,挂着四幅主人精选的古画真迹。最古的一幅是前汉宫廷画家毛延寿的仕女画。范仲淹便以这幅画为发端,将双方的谈话由敷衍应酬引入了正题。
“毛延寿?”范仲淹指着年代最久的仕女画说,“此人画品极高,人品却异常低劣。当年王嫱因没有贿赂他,他便故意把王嫱画丑了,以至于汉明帝压根儿就不知道宫中有王嫱这样的美女。若不是匈奴找上门来要同汉朝和亲,这个王嫱还不被他毁了?”
张择端欣然附和道:“范先生所言极是。其实,人品文品不一者,自古有之;所谓文如其人,只有圣贤才能做到。诗赋文章如此,书画亦然。毛延寿如此,司马相如如此,我辈何尝不是?”
真乃直言之士也。张择端敢于解剖别人,同时亦敢于解剖自己。这对于他对面的七位文学大家而言,谁有如此勇气?因此,他们听了他的发言,虽颇多逆耳,难免面红耳热,但谁个能说不呢?
“照此说来,张君所绘《清明上河图》亦是如此啰?”晏殊亦谐亦庄地问。
“确乎如是!”张择端毫不隐瞒地回道,“大宋开国以来,经过七十年的建设,京都汴梁的城郊确实是柳暗花明,河清桥横,物丰民实,官民共乐。但千里之外的山乡僻壤如何?画家就全然不顾了。因此,尽管我非御用画师,但笔下画面所反映的亦非全是实情,甚至画中画的跟心里想的,亦常常大相径庭,不是一码事。这就是所谓的文非其人,画非其心了。”
钱惟演不愿久听张择端空发议论。此前,他压根儿未闻张择端其名。此次能屈驾微服拜访,完全是为了讨皇太后的高兴。在他看来,此次皇太后令他们打前站造访张择端,说到底,还不是为了那幅《清明上河图》?于是,继晏殊之后,他再次瞄准了《清明上河图》,便满面堆笑地说道:“据人云,张君所绘《清明上河图》,乃当代画作极品。我等此来,一者为结谊张君这么一个忘年之交,再者,当然是欲亲睹《清明上河图》的风采,不知张君可否赏光?”
未谋其面,张择端早度出钱惟演等人的来意。因为,慕名而来赏画购画者,几乎天天都有,其中不乏骑马坐轿的巨贾和吹吹打打人未到仪仗先至的高官,但是,尽管来访者踏破了门槛,他早牢牢打定主意:黄金万两不卖,宰相临门不见。而今日临门者,虽都是朝廷命官,但他们与众不同:一者他们皆微服私访,全不以官威压人吓人;二者,他们全是诗赋文章扬天下的文坛名流,跟他一样,同属文艺圈中人,圈中人相互鉴赏交流,天经地义,岂能避而不见?既然相见,又怎能拒尔等同观《清明上河图》?于是,他见钱惟演提出了要求,便说道:“因来购此画者甚众,多为高官大贾。他们以为有钱有权,便可占有此画,岂不知,穷苦潦倒的陶渊明尚不为五斗米折腰,而我生尚不缺亟待果腹的五斗米,更无须为此等人献画折腰。于是,我就索性命书童封存了此画,不论前来的是高官还是大贾,一概拒之门外。但是,有拒绝权贵富商之规,断无拒绝友好往来之礼。今日七位前辈屈驾前来观赏,晚辈岂有不献之理?”言罢,他即命书童开锁取画。
《清明上河图》藏于近丈高的木柜里。书童打开木柜,张择端取出画卷正欲向众人展示,就听宋郊一声:“张君且慢!”又将张择端拦住了。
张择端惊讶地怔望着宋郊,正欲问个为什么?就听宋郊先开口道:“张君岂知,与我等同来者,还有一位年长女流。此女不但是钱大人的同代人,亦是钱大人的文友。她痴迷文学艺术,尤擅绘画,幼年即有较高造诣,还绘有《凤凰牡丹图》、《二猫戏球图》等佳作存世。后因林林总总,其画技有所荒废,但其情趣如初,仍不失为画界挚友。她闻我等前来造访张君,便亦结伴而来。但她忧张君名声远扬,小觑于她,便不敢贸然入府,而今还孤身留在门外。今张君若不嫌弃,何不约其入府,同赏佳作?”
宋郊于此时还能想到刘太后,是因为他同刘太后有份超越常人的亲密感情。天圣二年春闱,陈尧叟权知贡举。三月乙巳,皇帝、皇太后御崇政殿,赐安陆宋郊等一百五十四人进士及第。宋郊与其弟宋祁俱以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