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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总管说他姐病了,肠胃方面出了毛病,刚出院不久,他得过来看看。
我真讨厌他姐家的装修风格,所谓欧式装修,这几乎是我顶顶忍受不了的最装丫挺的一种风格。人家老外房子大,从卧室到厨房恨不得都得骑自行车,欧式就欧式了,看着合适。这屋的室内面积也就90多平方米吧,也欧式,沙发没型,却装模作样地挂着丝穗。客厅里发现了一个明晃晃发光的物体,原来穿衣镜周边镶一圈灿黄。茶几下面,停着两辆遥控车,遥控板倒扣在地上。
女主人带了点病后的倦容。她长得挺像蝌蚪的,脸庞又圆又大,身子却细细的。再看看,其实她的脸更像土豆,不仅肤色像,连上面的斑点也像。为了见客,她可能稍稍收拾了一下,粉没擦匀,仿佛菜叶上残余着农药。她和平总管长得不像,虽然都不好看,可是两种类型的不好看。
平总管和他姐说话,我东张西望。任逍遥进门寒暄了两句,就不再说话。这种沉默一直保持到回到汽车里,回到剧组。
沉默的原因是很久以后才被知晓的。衣架上那件深蓝色的风衣似曾相识,无需凑上前去辨认,任逍遥发现了更为确凿无误的证据。一家人的合影,大概是前两年照的:女主人要比现在丰满,脸上滋润得多;男孩的嘴兜齿,眉型很像父亲;至于男孩父亲,不用观察和描述,任逍遥对这张脸很熟悉——无数次临近自己的脸,他是她的五点钟情人。
会面的一方在明处,一方在暗处。这次会面的半年以后,五点钟情人的老婆和情人同时离开了他。
平总管形容他的蝌蚪姐姐,听起来简直像一位从感情废墟中站立起来的女英雄。他前姐夫多次恳求复婚,希望老婆能原谅他。看着前夫随着泪水掉下来的鼻涕,然而平女士的心里却没有一丝波澜。这时候,她才明白,感情的一次小小偏离,本来不足以宣判婚姻的死刑,她其实对丈夫失望已久。他的故作端庄,他的小埋伏,他所谓的事业进取心,不过是对处长职位暗怀觊觎之心。想起大学时候他作为学生会主席,显出远比同龄人出色的镇定和怀有远见。什么时候他变成了这副样子?还偷鸡摸狗起来,让人不耻。她的梦想破灭了,但破灭的性质不同。在这件事暴露之前,他是作为一个肥皂泡破灭的;而后来的他,是作为一个鼻涕泡破灭的……除了破灭本身,还让她多了羞耻。平女士身材弱小,但志向绝不渺小,她冷笑几声,拽着儿子,义无反顾,扬长而去。
要说五点钟情人也够冤的,和无敌小快手任逍遥的纠葛其实连一场壮怀激烈的恋爱也谈不上,就被老婆抓住把柄,搞得自己家破人亡。五点钟情人最后一次到任逍遥家里,同样选择了习惯时间,下午五点半左右。在分手的时刻里,他同样没有捞到安慰和便宜。他说:“我们不是一路人,注定是不做夫妻的。你要是我兄弟多好呀?我们可以常常见面,有益无害。哎,来世你当我的小弟弟吧!”无敌小快手回答:“我才不当你的小弟弟呢!每天吊在你身上,天天被捂着,见不得人,工作环境还是一个黑暗、潮湿、没有阳光的地方,我他妈成矿工了!”然后,任逍遥拉开家门,等着五点钟情人走出去,她要到新飞亚公司开个策划会,没剩时间和旧情人一番缠绵。
两个女人离开公务员以后,小日子过得都不错。一个平庸的中年男人,造就两个吉星高照的独立女性——他是肥料,被铺垫在底层。
第六章
无敌小快手任逍遥(9)
几个月以前,我编剧的一个短片,意外地被导演送到意大利的特拉维索参加电视节比赛。我借机去了一趟。
那是一座美妙优雅的小城。我喜欢骑着旅馆免费提供的自行车,在清晨人迹稀少的林间小路独自穿行。沿途是一些小别墅,院子里种植着无花果或樱桃,果实无声落下,在明亮甜美的寂静里。拐过一个弯,我看到一座白房子的平台上,竟然,一只斑斓孔雀正打开眼斑闪烁的尾屏。虽然这次评奖无功而返,但见到那些魔幻般的现实场景,还是让人欣喜不已。
电视节结束后,我又去了威尼斯、佛罗伦萨和罗马。干脆再跑远点。我和在法国学习戏剧创作的无敌小快手任逍遥联系上了,约在尼斯见面。
尼斯虽然是法国人的度假胜地,但海滩上密布石块,脱了凉鞋泡一会儿鞋,再站到石头上都疼,比咱祖国的细沙滩差远了。我和任逍遥没怎么游泳,坐在岸边狂吃哈根达斯冰激凌,一人抱个大桶,她吃朗姆酒味的,我吃核桃的,美死了。
任逍遥没什么变化,来法国不到一年,她的法语已经讲得非常像回事。我说过,没什么事能难倒我们的无敌小快手——她是那种适应性太强的植物,插土即活,遇水开花。她充满了法国作派,语气和表情都比在国内时夸张,经常和异国友人贴脸亲吻,虽然身高上的落差使她需要像芭蕾舞演员一样踮起脚尖。
坐法航班机的时候,我再次惊叹于任逍遥的本领。很多留学生过得都挺含辛茹苦的,她为何如此擅长在任何场合下人为创造生存的最佳条件?
乘机人员不多,飞机从海面起飞,我的额头抵着舷窗,俯看海面上大片大片凝结的白斑,它们一动不动。看了半天,才知是浪。那么汹涌的浪涛,从高空看来一团死寂——想让上帝看清渺小的我们脸上缓缓流下的泪滴并牵动他内心的同情,实在是苛刻。神离我们太远了。我沉浸在文人矫情的遐想中,没有注意旁边小快手的动作。
世人都说法国人浪漫,浪漫浪漫……其实就是肯于为了诗意和趣味缘故而打破僵化的原则。法国人的浪漫被任逍遥利用。她曾许诺,有一天,她会让我得到贵族享受,请我坐飞机头等舱。现在她践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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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逍遥魔术般地从行李里取出一个挂帘,手脚麻利地挂在我们身后。我从遐想中回过神来,诧异地发现,换登机牌时任逍遥特意要求的我们的靠前座位,与后排之间,隔了一层奇怪的蓝帘子。
我茫然地问:“你要避风吗?怎么啦,怀孕了?”
她镇静地说:“不,我要升舱。”
这个帘子的来路,据任逍遥解释是法航一机长送给她的。这个突兀的垂帘,让路过的空姐迷惑地停下来,她左看右看,然后对我们展开了玫瑰般的笑容。
其后,漂亮的空姐们不断送来美食美酒。竟然,一个普通座位被任逍遥私自改良成了头等舱!临下飞机,任逍遥和我各自得到一瓶赠送的美酒:修长的瓶颈,漾动的酒液……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世界吗?那瓶酒好喝死了。回到北京的当晚我独自开瓶享用,真是唇齿留芳。除了酒香,还有回忆中占便宜的陶醉感,令我暖风熏怀,飘飘欲仙。
第七章
传奇制造者王有蹄(1)
火车减下速度,逛逛荡荡地过了建国门的灰楼,停在北京站。那年,王有蹄随着人流向外走,途中停下两次,检查提包的拉链是否开了。这个人造革包由棕格子和黄格子组成图案,给他添了一分城里人的气派。虽然是伪劣产品,好歹比塑料编织袋强。它的拉链几次自己裂开,透出王有蹄塞进里面的绛红色棉毛衣裤。王有蹄耐心地一遍又一遍拉上它,扯断拉链不时露出的线头。
那年,当王有蹄来到火车站的站前广场,他再次停下来。人流嘈杂。到处是错动的影子、笨重的行李、大着嗓门相互吆喝的声音。混浊的气味包围着他,在头顶上方,有一种嗡嗡的混响,使他不大能把周遭的说话声听得真亮。不远的几步外,一张铺在地上的草编席上,坐着一个扁塌鼻的妇女,裂着怀哺|乳。婴儿吃饱了,她不慌不忙抹了抹他的头顶,才遮上自己硕大的Ru房。两个倒卖火车票的贩子正和买主讨价还价,他们握有两张前往广州的卧铺票;买主看来像一对小夫妻,显然有迫切的需要,但对昂贵的加价难以承受。其中一个小个子票贩,眼睛警惕地四处瞄着,憋尿似的频繁抖动着腿。
王有蹄回头看看高悬其上的巨表,9:52分。王有蹄想,记住这个时刻,老子来到了祖国心脏,老子就在心脏这儿住下了,谁也别想再把老子排到肛门那儿去。一股壮怀激烈的豪情伴随着浓痰在胸口上升,王有蹄的嗓子眼一用力,一口痰吐了出去。与此同时,在王有蹄身后埋伏的卫生监督员,一个身手矫健的麻子,飞也似的蹿了出来,一把拽住了王有蹄。在麻子的呵斥下,王有蹄不得不伸进裤带里一阵摸索——他不是耍流氓,他妈把钱牢牢缝进内裤里侧,即使罚款不多,也必须探囊取物。
第七章
传奇制造者王有蹄(2)
王有蹄出生于革命老区的一座深山里。那里交通闭塞,人员稀少,生活始终贫困。王有蹄的爷爷死的时候,是用草席子裹了埋的。但对一个未见过世面的乡村孩子来说,好像这就是宿命的、不可更改的生活,王有蹄那时还没有对比出命运的不公来。他和村里的孩子一起野着,荒草似的长起来。
要说王有蹄的爹王多产,可是个农村里不可多得的异种,天生的能说会道,据说是在娘胎里待足了十一个月才出生的。他也就不幸生于穷乡僻壤,要不然,不定发育成何等人物。王多产深怀远见,胆大眼尖,没有他的勇往直前,就没有王有蹄的今天。有其父必有其子。作为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在我看来,王有蹄必是得了他爹的真传,才有了今天的惊人业绩。
可能是王有蹄爷爷潦草的丧葬极大刺激了王多产,他先是哇哇哇地哭了三天,又一声不吭地蹲在地里想了三天。报纸卷了点干草叶,也不点上,嘬上一口,慢慢吐出想象中的烟圈。天上低压压的云,一动不动。地上的土蚱蜢蹦到王多产的烂胶鞋上,足歇了半袋烟工夫,王多产懒得理。到第三天下午,狂风乍起,王多产在地头撒了泡尿,心里恨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