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它跑得太快啦,从老远一下就到跟前了——我完全来不及把枪口抬起来瞄准;”
他是怕别的牧羊牧牛的伙伴们笑他胆小,他吓坏啦,也难怪他。你比这些牧人更知道熊是怎么跑的,追击的时候和被追击的时候。
“它力气真大,把我的火枪像一根干树枝似的折断了枪柄。连枪管也弄弯啦。”
你不想要他把折断枪柄的火枪拿来看看,你知道他没有,他会说给那长着长手指的熊扔掉了,你知道他准会这么说。然而他返身到帐篷里把折断了枪柄弄弯了枪管的火枪拿给你,当时你的确惊愕了,完全没料到会是这样。你是个有经验的猎熊人,你马上找到的解释说明你是有经验的。是熊把火枪在石上砸断的。熊最恨火枪。你没有把这解释给他听,你不想使他脸红。并不是每个人都不怕熊的,害怕不是什么过错,是他自己觉得见不得人才编出这许多神话的。你知道熊,你从心里宽宥了他。
他也讲了那熊奇怪地没有伤害他。
“它不再理会我,转身冲进牛群,抓过我最大的一头牦牛的角。那牛角又粗又长,那头牛哞叫着用力挣扭着牛头,我心里想它也许会顶穿那熊的肚皮。可是我当时几乎吓死啦!它一扭索性把牛扭倒了,它显然动了气。这次它干脆拽住牛的两支角用力掰,它居然把整个牛头掰成两半!白花花的脑子和血掺在一起顺着脖子淌下来,一个有小拳头那么大的眼珠也挤出来啦,我简直吓死啦,我就一边站着看着。”
你不知道他为什么编排这些话讲给人们,这是你认识的牧人里最多话的一个。他看上去很老实,牧人一般都不多话。
“那牛有六七百斤,我肯定有六七百斤。它拽过两条后腿往身上一搭就背走了,掰成两半的牛头牛角垂在它屁股后面,血和脑子滴滴嗒嗒往下淌,它一点也不在乎。
“半个月以后,平措在一个崖下看到那个掰成两半的带角的头骨,看到脊骨腿骨都给弄断了,骨油也给吃干净了。”
你不是他找来的,他讲的也都是前两个月的事。他是作为目击者讲这头又瘦又高长着长手指的熊。据他说它从不爬行,一直都是直立着行走的,而且奔走起来连看都来不及。他不是唯一的目击者,在这以后两个月里看到这熊的有四个人。
“就是像他说的,那熊跑起来真快,一眨眼的功夫就到跟前啦,真的真快。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它一下抢过我手里赶羊的棍就折断啦。它像来时一样一眨眼就去了;它有那么高,直着身子。一下就不见啦。”
“过去这地方也闹熊,就没看过这么瘦的熊,又瘦又高,还长着那么长的手指头。开始年青人说,我没信他们。这一辈子熊我见多啦,我要不是亲眼看着说什么也不会信的。那天半夜狗突然乱叫成一团,我听声音不对,就出去了。快七十岁的人我什么也不怕,我知道准是又闹熊啦。那天有月亮,熊就在羊栏跟前。透着月亮我看到它伸出长指头,我就没看过长着长指头的熊,就像大手似的,它也看见我出来了,它抓起羊就走啦,一点也不着急,不像他们说的跑得那么快。它太瘦啦,准饿坏了。”
四
现在要讲另一个故事,关于陆高和姚亮的另一个故事。应该明确一下,姚亮并不一定确有其人,因为姚亮不一定在若干年内一直跟着陆高。但姚亮也不一定不可以来西藏工作啊。
不错,可以假设姚亮也来西藏了,是内地到西藏帮助工作的援藏教师,三年或者五年。就这样说定了。读者已经知道陆高分在地区体委做干事工作。体委隔壁是经计委大院,陆高有时到隔壁办一点杂事,他因此知道这院里有个非常漂亮的藏族姑娘。他只知道她是这院子里的,至于她在哪个科室具体做什么工作他不知道也没打听过。我猜他是不好意思,一个小伙子没道理到一个地方就打听周围的漂亮姑娘。陆高三十岁了,他平时胡子头发乱糟糟的,其实如果收拾打扮一下他是蛮漂亮的。一米八十几的个子……我不在他的相貌上兜圈子了,不然读者肯定要认为这是个爱情故事(理由很明显:先有个漂亮姑娘,然后再说小伙子也蛮漂亮,不是么?)。声明不是爱情故事。
姚亮有时到陆高单位来,也发现了她。
“我说那姑娘怎么那么白?是你们体委的吗?这么白的藏族姑娘我还是头一次看见。你看那双耳环把耳唇都拉长了,准是翡翠的。听我姥姥说,好的翡翠耳环比金的还贵重,我姥姥说……”随他姥姥说什么吧。
也算有缘份,经计委礼堂演电影,主任给经计委办公室打电话要了几张票,别人都不在,只好由陆高去取一趟。正巧那姑娘在办公室。
“主任出去了。你有什么事么?”
“是这样,我是体委的,隔壁……”
“我知道。你是新来的大学生,你是来取票的。你坐嘛。”
“呵,不了,你们主任……”
“你从哪儿来?他们说你是东北的。”
“辽宁。你是藏族……同志?”
她笑得可谓婉约了,点头首肯。
“你普通话说得挺好的。”
“我在北京读了七年书。你坐嘛。”
这时陆高来得及看清她细长的眉,她的鼻子尤其漂亮,看得出她是施过淡妆的。她的头发束到头顶用一个很大的银发饰别住,使挂着绿耳环的小耳朵格外醒目。她的确美,嘴巴很小,嘴唇也很薄。脖颈也是细细的长长的。她很瘦,加上过臀的紧身雪青色毛外套和牛仔裤配衬,显得就格外瘦削。她话不多也庄重,可是陆高觉得心慌,觉得她略凹的瞳仁里还有什么话要说。陆高觉出了自己的变态,觉到了过去没有过的窘迫,他接过票告辞离去了。
有时候我们说某人漂亮;有时候也说某人比某人漂亮(当然前提是后者必须公认漂亮),这样说的时候容易引起争执,因为各人的审美标准不甚相同。比如张瑜、陈冲、刘晓庆,到底谁最美?五个人起码有三种结论。这藏族姑娘到底有多美陆高也说不清,反正他觉得她够美的,他觉得比以上三位比另外一些演员都要美一些。丛珊?殷亭如?真由美?
他想不好。他想也许她该当演员。
那以后他和她算认识了,如果走对面要碰额头的时候她准会款款一笑,他拿不准她的会说话的瞳仁说的什么(对不起?你好?),他知道该有所反应就条件反射似地点点头。
姚亮提议去看天葬,这没有说的。陆高看过一组天葬照片,六十几张,一男一女两位老人。天葬是藏族独有的丧葬方式,很神圣。死去的人由亲属陪送到天葬台,由天葬师在曙色到来之前把死者肢解成碎块(包括骨头),然后点燃骨油引来鹰群;当第一线曦光照上山梁,死者已经由神鹰带上天庭了。这是庄严的再生仪式,是对未来的坚定信心,是生命的礼赞。肢解尸身的过程是在天亮前进行的,照片不甚清晰,然而还是可以看到被肢解的尸块内脏。正如医科学生第一次参加解剖尸体,看了照片后有两天陆高吃东西就呕,不过仅两天就过去了。陆高知道自己和其他人也都是一样的血肉之躯,最终也都不免一死。陆高甚至想过自己死时也取这种仪式。他不是相信关于上天的传说,但是他喜欢这样壮阔的想象,这充满想象的仪式本身使他着迷。
他们说好了一道找台车去。天葬台在远郊山上,有十几里远,他们决定去。陆高找本单位司机小何。小何也没看过天葬,一口应承。可是主任给陆高派下差来,陆高需要到拉萨去几天。他们说好了陆高回来第二天一早就去天葬台。陆高出差来回正好一星期,这星期中发生了一件事,那位姑娘遇车祸死了。
那是个一般性车祸,司机酒后开车。小何说她脸全烂了,血肉模糊;小何说她是爱国人士大贵族巴朗的女儿,她和父母亲七七年由挪威回国的,她在北京读书也是刚刚毕业。
经计委明天为她开追悼会。
()免费电子书下载
晚上姚亮来了,他们去找小何。
“明天还去吗?”
“不是说好了么?怎么不去?”
“去要起早。小何,你把车弄好。” 、
“我睡你这吧,省得一早来回跑了。”
“那就早点睡。”
“睡吧,早点躺下。”
“我有闹表,我叫你们。四点半起来。”
开始下雨了,他们都没睡着就下雨了。西藏的夏季气候有一个特点,通常都是白天晴夜里下雨,早上起来空气洗涤一新。
“那姑娘死了,你听说了?”
“听说了。”
“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姑娘。”
¨……,’
“要是别人死了,我不会多想。”
“想什么?”
“想她不应该死。别人都能死,可她就不能,她不应该死。她死的时候我听说了,我没到肇事现场去,我不想看她死时的样子。”
“怎么回事?”
“你说我爱她了?没有。她太美了,她的美和我和人们拉开了距离,她成了一种象征。就像花朵、雄鹰、大海、雪山这些东西一样代表着某种精神上的东西。美丽的姑娘比任何别人都更能让人直观地感受到生命的存在,感受到生活的价值和意义。这么说有点抽象,我有时就觉得因为姑娘们,特别是因为那些漂亮姑娘人类才生气勃勃地延续和发展……”
“睡吧睡吧,明天要起大早呢。”
“我忘了你刚出差回来,你累了。”
陆高觉得好像睡着的时候,姚亮又开口了。
“你睡了么?我想起件事,大概追悼会没有和遗体告别的节目吧。她是藏族,说不定明天早上我们赶上的是她的天葬呢,你睡了?”
第二天回来的时候,经计委的追悼会刚刚散场,陆高不知为什么想要到灵堂去看看,礼堂布置成灵堂。人们已经离去,陆高进去的时候没有任何人。她的带笑靥的放大照片挂在舞台正中墙上,舞台上下摆满花圈挽帐。
灵堂自有一种肃穆气氛,陆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