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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兄“读”的书是闻教授的经典著作。
“你要准备明年开学的补考呢,”明月语调真诚地劝导师兄,“闻教授这本著作,许多著名学者研究起来都感到吃力,完全可以放一放,以后再读。因为这本著作与你要补考的内容几乎完全无关。”
明月的话音刚落,她就发现师兄高高的颧骨不停地抽搐起来。
一种深沁到骨髓的悲哀,完完全全占据了夏兄。如果说,他读书缺乏目的是不公平的,因为他毕竟从一个高中生一步一步地考上了令人羡慕的研究生,尽管是自费,可也有一个录取分数线,低于这个线学校是不会收的,何况还是大师级的闻教授的门徒。然而,从根本上说,夏兄读书的的确确缺乏目的,他并不把学历的逐步升级当成一种资本,而仅仅看成一种学习的必然结果。他万万没有想到,在攻读研究生的过程中,他还要面临着补考甚至被逐出校门的威胁。这种威胁是现实的,更是对他数十年苦读的一种彻底的否定。
悲哀之后的夏兄明显地烦躁起来。这是深冬,沁人肌骨的寒风从大巴山的山凹里源源不断地刮过来,夹带着大山林木的腐臭气息,突破通州大学暗绿色的大门,钻进校园的每一个角落。然而,夏兄的掌心里却不断地冒出汗珠。他把潮乎乎的手在裤腿上擦着,可根本阻挡不了汗腺的分泌,连圆溜溜的鼻尖上,也有了晶莹的水滴。
姚江河明显地感觉到了他的烦躁情绪,柔声说:“你好好准备。”转身对明月说:“我们走吧。”
二人刚刚出门,夏兄重重地将门关了。
二人走过幽暗而深长的走廊,到了姚江河的寝室门边。
“进去坐坐?”
明月点了点头。
如果不是因为远离厕所,姚江河的寝室比起夏兄也好不到那里去,脏鞋子臭袜子堂而皇之地摆在屋中央;洗脸架上的一盆水,黑幽幽的,像是刚刚清洗过笤帚;汗渍斑斑的被盖,像软软的一条蛇,随意地躺在床上;傍窗的写字台上,厚厚薄薄的书本横七竖八地堆放一气。如果不是因为墙角略显整齐的竹书架和床头的巨幅世界地图,这屋子是黯淡无光的。
明月不经邀请就坐在写字台前油黑油黑的藤椅上,姚江河就只有坐床了。
明月将屋子环顾一周,抽了抽鼻子,笑了笑说:“你这屋里少了臭味,多了酸味儿。”“你们男人都这样,仿佛是一种风度似的。说实话,在我的心目中,这只是一种不文明的表现。要我在这屋里呆上一个小时,我是受不了的。”
“看看表吧,你呆59分钟就可以离开了。”
明月被姚江河的话逗笑了,咯咯的笑声灌满一屋。明月笑起来和她说话一样,有一种饱满的磁性。
“你难道认为这是文明的么?”她固执地问。
“不,这肯定是不文明的。但是,如果男人自己会文明,还需要女人干什么呢?”
“女人就是给你们收拾破烂的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世界从整体上说是男人的,男人好斗,为了区区名利互相嫉恨,尔虞我诈,彼此残杀。如果这世界上没有女人,不从繁衍生息的意义上讲,光是男人间无休无止的厮杀就可以剿灭人类。可是,这世界上偏偏有了女人,女人性情如水,她以自己柔弱而坚定的力量,把好斗的大山巧妙地隔开了,并以温柔的体肤,去丰富男人的情感,抚慰他们孤傲的灵魂。男人狂啸的热血,在女人谴绪缠绵的抚慰中变得平和,这样,他们也由一架好斗的机器变成了灵魂健全的人。因而,他们文明了。”
明月咀嚼着师兄的话,越是嚼得深入,越是觉得他是一个不易捉摸的男人。他把生活中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恰如其分地哲理化了。然而,这不正是男人的本领么!
“照你说来,男人之间就没有友谊了?”
“有的,因为他们文明了。文明的重要标志是具有明快而畅达的思索,具有防患于未然的忧患意识,具有更为远大的奋斗目标。
有了这些,他们就懂得了一个道理:把这世界创造得更加美好。不为别的,就为了将他们由兽变为人的女人以及他们生育的后代。因此,男人之间不是没有友谊,恰恰相反,他们的友谊比女人间的友谊更加牢固,更加深刻。”
“那么——男人的一切活动都是为了女人?”
“可以这么说。”
“他们的价值也仅仅体现于此么?”
姚江河含糊地点了点头。
“那些一辈子没有女人的男人呢?”
“他们的心中至少装着一个女人。”
“不见得,我看夏兄就不是。”
话题终于迂回到正路上来了。他们没有谈夏兄,可两人的心里都实实在在地想着他,话题都为他而展开。
对明月轻淡而有力的反驳,姚江河无法作出回答,他想说:“夏兄根本就不能叫真正的男人!”但这话太伤学友间的感情,是不好说出口的。他只好沉默,沉味于夏兄自己营造的悲剧的氛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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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许久,他才对一脸期待神色的师妹说:“你刚才不该对夏兄说那种话。我与他同过寝室,知道他凡事都很认真,认真得神经像嫩笋一样脆弱。”
明月觉得受了委屈,嘟哝道:“我不知道我的话错在哪里?”
“夏兄不是能够面对现实的人。”
“可我是真诚的。你不面对现实,现实要逼迫你面对。如果不早早提醒他,补考不及格,他的前景就麻烦了。”
姚江河的内心,为师妹的真诚所深深打动。夏兄不是姚江河喜欢的人物,更不是他崇敬的人物,可毕竟是同一师门下的学友——即使不是学友,只是一个路人,明月能给予他如此真诚的关心,证明她的心地是善良的。有此一点就足够了。与此同时,姚江河感到万分惭愧,他不仅没有给予师兄具有实际意义的关心,对明月所遭受的打击,也没有过半点表示。
应该说,明月遭受的打击一点也不比夏兄轻,甚至更加沉重。
那天,她双手颤抖地捧着闻教授递过来的绿皮大书,当着两个师兄泪流满面。她非常清楚闻教授的话是针对她而来,同时达到杀鸡给猴看的目的。一种尖锐的刺痛,使这个自尊自强的姑娘感到头晕目眩。闻教授锐利的目光逼视着她,这目光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嘲讽。明月就在这目光的包围里将书撕成碎片,撕成蝴蝶一样的纸屑。那些翩翩飞舞的蝴蝶,也终于经受不住枪弹一样的目光的重创,短暂的美丽之后,纷纷倒毙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从今以后,你们不要再做这种蠢事了。”闻教授说,“回去吧!”三人逃跑似地退了出来,各自的心里都被浓重的阴影所笼罩。行尸走肉一样回到寝室。那些日子,不知道明月是怎样度过的,只见她日渐地沉默了,健康的肤色变得憔悴起来,正如一朵刚刚开放的鲜花,正当向她热爱的世界吐露芳华的时候,却被无情的风雨摧折了。姚江河关注着她的每一点变化,惋惜着她水灵灵的资质渐渐萎缩,却没有真正给予她一言半语的慰藉。
现在,他想弥补一下自己的疏忽,但是太迟了。迟到的安慰往往被人理解为矫情。
“你是对的。”姚江河若有所思地说。
新学年开始,夏兄顺利地通过了补考,这是让姚江河与明月都感到高兴的事,当二人到他的小屋去向他道贺的时候,夏兄居然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声:“请坐。”因为这一声本来不需要的简单的礼貌用语,使姚江河和明月在夏兄的寝室比预定时间多呆了半个小时。
每个新学年的开始,都是最轻松最愉快也是话题最多的时候,这是他们读大学时就有过的经验。明月是川西人,川西的富庶使她仅仅二十多天就显得更加丰满了,皮肤也变得白了一点。她异常兴奋,放假前阴郁的心态似乎被她不断膨胀的青春活力逼走了。明月说,她第15次游了武侯祠,第20次游了杜甫草堂,每一次去,都感觉到这两个古代的圣人沉重的教诲,在阴沉的天幕上哗哗抖落,雨点一样击打在她柔弱的肩头,使她惭愧得不敢深入一步,只好急匆匆地退出来,将自己混入五颜六色的俗尘之中,以免先人因对她寄予过高的希望而最终跌入失望的深谷。“我实在是一个平凡得没有一点特色的女性,我不敢把过重的担子挑起来。”明月说着,整个神情呈现出一种不愿服输的执拗和不得不退隐现实的沮丧。姚江河不愿谈论这么沉重的话题,他只说大巴山深处的故乡,天是沉郁的,山是清瘦的,那些漫山遍野的青枫树,把淡红的叶片铺洒得满山满坡,绳一样挂在山上的毛草路,也被这些干枯的叶片垫了厚厚一层。那些残留在树枝上的叶片,林风一吹,铃铛一样互相碰撞,发出瘦硬的金属的音韵。喧闹了几个季节的大山,在冬的棉袍里变得静谧了,同时也寂寞了。但这并不损害大山的美,豪华落尽之后,它现出了自己的真纯,正如从皇宫里沦落民间的女子,沦落是沦落了,却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一个可以亲可以爱的纯粹的生命。那些套了肢绊的猎人,在湿润润的雪地上一天半天地走,孤独而执著,一旦发现目标,便匍匐于地,将黑洞洞的枪口瞄准毫无准备的猎物:枪响了,猎物的鲜血,像一朵盛开的腊梅,画在很快宁静下来的大地上。可是,那迅速消逝的枪声,却把冬眠的大山吵醒了,潜踪匿迹的禽兽,一时间插翅高飞,奋足而逃,飞到高入云天的奇峭的山崖上,跑到猎人的枪弹不能及的地方——这当然只是禽类的特权,那些兽们,便从峭壁之上纵身而下,以惊人的速度,飞窜到清溪河畔的芦苇丛中了。百发百中的猎人们提了猎物,举眼望一望四面的雪景,走上了回家的路。屋里,妻子与孩子正在一米见方的火塘里生起闻闻的青枫疙瘩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