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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大人在全京城都是有名的,别说我,就算那些老百姓们谁又不夸着你褚大人丰神翩翩。旧年我爹爹过寿之时,你来赴宴,我们便早已见过了。要认得你又有何难。”小姐道,“——但褚大人——你怕是不认得我。”
他不知如何应答,便笑道:“今日令兄大喜,小姐如何逃席出来?难道不为你哥嫂高兴么?这是大喜的日子。”
“有什么喜?”
她突然反问。他却怔了怔,方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古来这都是人生的大喜事。夫妇团圆,人之大伦。诗里又说愿做鸳鸯不羡仙,如何不喜?”
“那也不过是我四哥跟新嫂子的大喜,与我何干?”她笑道,“我上头五个哥哥,打小就见着哥哥娶嫂子,喜酒摆了一回又一回,终究我这做妹妹的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是看热闹的。便再团圆,于我又有何喜。褚大人,你娶亲的时候一定欢喜得很吧?是不是也这么热闹?”
他又愣住了。片刻,只得点了点头。
小姐仿佛出着神,幽幽地说:“——你定是欢喜得不得了。大家都说,你的夫人是个大美人,跟你正是郎才女貌,再相配也没有了。褚大人,你一定很疼爱她吧。”
“我妻为人贤良,褚某一生敬重于她。”
“她真有福气。”小姐沉默半晌,叹了一口气。
他不再答话,匆匆一揖,侧身擦过小姐身畔,一径自回席上去了。
珠有泪 正文 第4章
章节字数:5922 更新时间:08…12…30 21:54
不久朝中却出了件大事。
皇上决定将平安郡王的女儿许嫁海外一岛国的王公,以安蛮夷。满朝里挑选送亲使者,这差事理所当然落在褚尚书身上。再没异议。除了他,还有谁这样丰神儒雅又善于应对,不卑不亢,能彰天朝威仪。
于是殿上钦点了,着他送郡主出嫁。
光阴似箭,转瞬两月,诸般妆奁仪仗都已备好,那边也派海船来接新王妃。天朝自亦预备了船队一道送去,浩浩荡荡,极尽风光。
褚风散朝回府,行装早已打点完毕。次日起个绝早,率众前往平安郡王府迎了郡主出来,一行人送至运河畔,挥泪而别不提。
褚风与郡主之兄同在大船之上随伴郡主。舟行半日,他在舱房中觉得气闷,踱到船头迎着那和风媚日,胸襟为之一爽。看看已过晌午,想起儿子这会儿不知已吃过中饭没有。
儿子今年八岁,已进学房攻书。如今留在家中由先生及府里心腹老家人代为照管。
这中间有个缘故:原来他的母亲、尚书夫人亦随送亲船队出行。
自从得知他奉了这趟差,夜明便着手替他打点行装。她虽默默地不说什么,眼里有一种悲伤。掩藏在瞳人深处,是一点黑暗湿润的光。太黑了,像一个人极力压抑的呜咽声怕人听见,只管捺下嗓子眼儿里去,到后来总不免荒腔走板。那黑黑到尽头恍惚就变成了墨蓝,衬着她雪白肌肤,偶尔一瞥却惊出几点冷汗来。美得带几分诡异。
他如何不知。
她是想家了。一只上岸的蚌,撂在旱地里这么多年……单是想想他也替她难受。可是她不对他讲,想到这他有些怨忿。她跟他做夫妻十年,却什么都不对他说——从一开始,就是她要的他,然而她要了他做什么。
要的只是他这具躯壳么?
他这具躯壳,陪在她身边十年。
背地里未尝不恨。但他轻描淡写地说:“夫人也想去么?我明日向皇上请命看看成不成吧。”
她理着他的衣裳,手略微停了一停。却只轻轻点了点头。
结果自然是无不成的。郡主身边正缺上了点年纪、端重大方的命妇随行照看、提点一切,那些养尊处优的夫人们没一个愿意远涉重洋担这分辛苦的,他这奏议一上,朝廷正是求之不得。当即允了,并赐褚夫人内廷命妇尊号,可随时出入宫闱面见诸椒房贵人。
她便也拿些自己的随身衣物,收拾了一口箱子,把儿子安顿好,届亲迎之日跟他同上船去。
行了几日,经运河至出海口。那国遣来的海船早候着了,众人遂簇拥着郡主换船,扬帆出海。一路无话。
褚风及另几位送亲钦差日里只与那国来使一处闲谈,夫人自去陪伴郡主。
说是陪伴,实则并无可陪之处。那郡主去国离乡远嫁,自是委屈万分,从离京那日起便没停过哭泣。他们拿了所有海外奇珍异物哄她一笑,只是不能。
就连那国来接的人也只是初见那天命他们拜了新王妃,此后她总是关起舱门,不肯见人,整日里只与陪嫁来的几个丫鬟及贴身奶娘一处愁坐。才上船那几天,夜明去她房里问安说话,见她悲泣也抚慰一番。郡主只得收泪,敷衍几句。后来也淡淡的了。
夜明便也不常去见她。想那女孩儿此刻自己难受还顾不过来,哪还有气力敷衍不相干的人。
她乐得清闲。丈夫接见来使,日长无事,她常常遣开丫鬟,独自走到船舷无人处凭栏眺望。海船宏伟,高也不过几丈。
夜明把手肘靠在舷上。
几丈的距离之外,下面便哗哗漱着翻涌着蓝的海水……船头上饰着异国的金色兽面,那不知名的怪兽吐出獠牙破开海面,沿着舷的流线翻起一溜变幻的花。先头水还有点脏,近出海口的地方水上人家、商船渔舟密集,朝下望,那颜色泛着黄,褐,说不出的浑浊。可是行了几日后,海水越来越蓝。是那样一望无际的、霸道的蓝,不管不顾,只是一味地蓝、蓝、蓝向深里去……夜明在咸湿的风中仰起面,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
往前往后,看去全是一片的蓝。哗哗的涛声响在她的脚底。
海浪声中忽传来细细的哭泣。一线极微弱地,或许本来并不微弱,只是被涛声掩了。偶尔辨得出,断断续续,一声钻到耳朵里,细听却又没了。像个做梦做到一半的鬼,坟茔忽被人发掘,那敞露在天光下的骨殖或者便会有这样的嘤嘤的泣声吧。满目是惶惑无措,硬生生陡砸进眼睛里去的现实。杂乱,天旋地转。她惘然地笑了一下。
金尊玉贵的郡主娘娘。她仍不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命运,为此而终日哭泣。命运是这样叵测,教人在它面前敬畏地凉了肺腑。而这女孩的命运,不过是个异族的隔绝了家山的男子罢了。究底,人世间女子的命运,到头来总归是要结局于某一个男人……万万人中随便哪一个男子,长久相守,或中途仳离的。他一出现,便是一切了。呵,命运这样叵测……为什么偏偏是他?中间似有某种神秘在,其实可能并没有。
不过是偶然。
换了另一个,行不行?
假如,甲从来不曾出现过,会不会就把乙当成甲,然后一样安心地活完一世?……她又闭上双眼。她并不明白。
她本不在这规则中。是她自己选择了人世女子命运的叵测。某天,偏偏是他。
因此她离开海。
原来却也不过是进了另外一个海而已……人的海,有那么多的人,她为了厌倦无愁海底的孤独而离去,可是没有想到……
眼前是黑暗。耳朵里只有哗哗奔涌的海浪声。
晚间转回舱房,见婢仆一个也不在,却又有一阵沉闷的泣声幽幽传来。她吃了一惊,循声去看,绕过帘幕,窄窄舱中并无多少回旋余地。
她便看见了他。
谁想得到人前永远含笑得体风光无限的钦差褚大人竟会把自己关在狭小的舱房中偷泣。
她怔了一下,连忙上前。
“相公,你怎么了?可是身上不舒服?”她焦急地忙用双手扶起他的头,对着脸上端详,又试试他的额角。倒不曾发热,就是面色有些青白。泪痕尚自纵横。
他堂堂男子,关起门来哭泣不料被妻发觉,登时十分尴尬。咳嗽了两声,想要遮掩然而证据确凿,竟无从遮起。推开她的臂,抬手忙想拭泪,觉得更着痕迹,只得讪讪地又放下手去。
他从伏着的床上直起身来。
“没什么。夫人不必担心。”
“还说没什么。你瞧瞧,眼泪还没干呢。相公定然有事瞒我。”
她伸手为他擦泪,被他脸一侧躲开了。有点生嗔,见他的模样,不禁又是心疼。
“莫非是结亲之事出了乱子?——那边要悔约么?”
寻思眼前除了这桩重大差使,更有何事能令气定神闲的他像个孩子般地哭起来。想到郡主连日不乐,又问,“还是郡主使性子拒婚了?”
他摇头:“郡主颇识大体,哪至如此。这门婚事并无波澜,一切顺当得很。”
“那——难道是那边的使者对相公无礼么?”她皱着眉,猜不透个中原由。
他脸上一红。
又直了直腰,正襟危坐:“看夫人说的话。褚某虽不济,也不至于被那蛮夷之人欺负了关起门来哭吧!夫人真是把我当成小孩子了!”
她听了不觉笑起来。怕他着恼,好言慰抚:“既如此,相公到底有什么不称心,不妨对我明言,也好为你谋划——夜明不懂,相公甚得朝廷器重,眼下这趟差,如你所说一切顺当的话,等办妥了回京,皇上一定又有褒赏。相公这些年做官做得一帆风顺,家中有我照料也从无风浪,孩儿也听话,如今不知还有什么为难事,教你这样烦恼?”
他十指相绞于一处,彼此橐橐地敲击着手背,看久了眼花缭乱,那些手指不知道哪根是哪根,倒像是一窝蠕蠕的虫,各自有着自己的思想与去向,彼此拖着后腿,哪儿也去不了。
夜明望着他的手,越觉心乱如麻。他犹疑了许久,方开口道:“夫人说我这些年做官做得一帆风顺,何尝不是。就只是太顺了,这些年来从无改变,我做的是个唱礼宣赞、虚文酬应的花架子。天恩器重那是不用说了,但我当年苦读博取个出身,难道就是为了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