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咝……啦……
活剥的声音往耳里直钻。我疑心我也疯了,因为我竟然还听到她的笑声。不带一丝痛感地,畅快淋漓,仿佛被剥掉半身皮肤的并不是她。
她以亲手屠杀仇敌的恨意与快感去做这事,指爪之下,不共戴天。
大红鱼尾软软地委落在海底沙粒上。一条肮脏的空口袋。世间美女不过是血污枯骨、臭秽皮囊。佛眼中的真相,从来不曾像此刻这般地清晰。
“她”的上半身仍有着无瑕的肌肤,胸膛高耸如初雪的山峰,下半身血肉模糊。
“她”向我逼近。用两条腿。
我仰起头,连呻吟声也发不出,在那巍巍展开的礁岩上闭上眼去。像具死尸,四肢俱已不由自主。
“她”剥离了鱼尾之后,是个货真价实的人。
男人。
血肉模糊的腰胯间有件东西仍然触目。他像个活鬼一样血滴滴地走过来,自腰以下,一根根挂罥着丝缕残肉的尖刺刺破皮肤,森然沿两腿排列。
都说活人看不到地狱是什么样子。刀山剑林,密丛丛穿刺着有罪的灵魂,永世不得解脱。
地狱是什么样子。我见过了。
他在礁岩前弯下腰来,柔软的胸膛贴在我身上。
他用手指撑开我的眼睛。血水飘摇中看到艳丽的容颜。
他撮起红唇,轻声说:“看清楚了么?你这妖物。”
他说他是人。
谁还能相信他是人。
很久以前有艘远洋的商船在归家途中遇到鲛人。那是些妖娆美丽的女子,有着纯洁无辜的面容与见血封喉的利鳍。她们的鱼尾能在短时间内离水而幻化成人腿,赤裸、洁白的女体,世上没有人能不动心。
那个夜晚,商船上的人都死了。鲛人不要金和银,不要满船的外邦财宝,她们只要人的血肉。偌大的远洋船舶是一只内容丰盛的盘子。
那个夜晚在甲板上当值守望的少年,他对自己说永不原谅。在鲛人大举袭击之前他原本看到上甲板来探风声的一个,可是他以为她是人。
如她自己的谎言,是可怜的被海盗劫掠摧辱的女子,趁夜逃出魔窟。他答应了她不惊动船上同伴的请求,在那个满月璀璨的残夜,陪她在帆背后坐着,迷醉于海水般的眼波与柔滑的肌肤,他以为那是一生中最美妙的良夜。
直到圆月沉入海面,黑暗降临前的一刹那他看到她娇柔的手臂上肌肤鼓胀起来,尖利的鳍脚穿透了皮肉迅速生长。扇形骨骼撑开半透明的鳞膜,边缘利若刀锋。
两把琉璃刀,划开咽喉的时候,有近乎甘美的疼痛。
商船上的人,都死了。
他们来自同一村庄,彼此间有着世世代代牵丝攀藤的血缘。世世代代,出海为生。
死的那些人里有他的父亲、叔叔、娘舅、堂兄表弟。银白色的夜变成血红,他亲眼看到他们的头颅在琉璃光下滚落。成群世间罕见的美女,她们精致而贪婪的牙齿。
都死了。
除了他。
船沉了。曾在帆背后缠绵的鲛女在血海中咬下自己指尖一小块皮肉衔于唇间喂入少年口中。她对他笑,返身甩动鱼尾洋洋游去。
人世的传说,鲛人的肉是无上妙药。吃上一口,将长生不死。为此多少帝王豪贵破费千金请得勇士出海捕捉,千百年来不曾见一个吃了这灵肉的不老人。人说那些勇士被鲛女的美貌与歌喉迷惑,不忍捕杀,随她们作了神仙眷侣。其实只不过是人类前仆后继地为鲛人送去了不竭的美食。勇者的血格外地鲜美滚烫。
没有一个人知道长生的代价是什么。
少年在海底活下去。一活许多年。
双腿之外生长出巨大的鱼尾,鳞甲相裹,腥涎满身。他的骨骼也变了形,鱼尾之内残存着人的腿,那血肉里头却仍然是鱼样的骨,排排的尖刺,万箭攒心。在一身幻丽辉煌的红铠甲内里,无时无刻不折磨着的疼痛。他有了鱼的速度,鲛的力量,但在捕获任何猎物之前,骨头先刺穿自己的皮肉。
少年在村里定了亲。这次出海回来,新娘就要过门。在海里久了他记不起邻家那妹子的容颜。她将永远不会知道,等待着花轿迎娶的夫郎此刻是在遥远的深水之下,向着黑暗的天光伸出一双春葱素手。
他变成半人半鱼不阴不阳的永生妖姬。皮囊与灵魂彼此折磨,直至天荒地老。
一双高耸的乳。一头如火红发。
一张妖媚、绝美、恶毒的容颜。他的眼里透出地狱的血光,写尽对整个世界的恨意。
他长生不死。一切仅仅是鲛人心血来潮的慈悲。
或者,一个玩笑。
谁还能相信。当他对我说,他是人。
******
我看到被海水吞没的银月。船上火光动荡,血肉横飞。帆樯着了火,呼喇喇招展,通红的舌头舔着夜空。
我看到成群的鲛人披着湿头发,攀住船舷爬上来,巨尾啪啪甩过天际,一弯又一弯,镰刀的银辉交相眩目。
我看到火把逐根地掉落,熄灭了。夜越来越黑,黑得发了红。剧烈摇晃的视野……啊眼里所见的一切激荡如风暴的海。
我看到生命被收割、被吞噬、被撕成碎片。你见过地狱么?这就是。此日在剧荡中我看到地狱的幻景,血淋淋展开在眼前。这是他的记忆,通过焚髓煮骨的疼痛到达我心底。我看到鲛怪在作为人的最后一个夜晚所看到过的一切。
那一夜至痛的记忆在黑暗中埋葬了几百年。只有相等的痛感才能令它重现。
为什么……这样的痛。
啊这样的痛……
血水中晃动着那张妖艳狰狞的脸孔,一次又一次压下来,无限放大。叠印在漫天的火光燃烧的帆樯厮杀着的水手与鲛人之上,像两不相干重叠的图画,描绘不同的凶残故事,血战与……凌辱……
“害人的妖物……你想死,我偏不让你死!全都是妖物,全都是害人的东西!你想死么……偏不让你死……”
那吼声在耳际,很近又很远。我的脊下是岩石的尖角,随着每一次的动荡被更深地压入肉里。疼痛两相夹攻,石上辗转挤压不抵满身的刺,那个“人”,两腿支出的鱼骨深深刺入我的肌肤,一下下顶到骨髓。
万箭攒心。
如同深刺入我身体的那东西……坚硬地绞动着好似刑具,然而没有一种刑具能把人推入欲死不能的羞辱里去……
他嘶声在耳边喊道:“不知羞耻的妖物!喜欢这滋味么!你叫啊,叫啊——”
我想我要死了。
我想我死不了。
死不了。
没有一丝力气可以反抗。被他压在石上,只是跟随着那剧震前后摇荡,一次又一次。像乘上开往无间血池的船。
我疼。好疼。
脏腑内似有一条火龙游动,左冲右突冲不出这具被恣意蹂躏的皮囊,只是带来燃烧的灼痛。游到哪儿,烫伤了脾,烫熟了肺,把心熊熊烧成灰烬。
灰烬……也会痛吗?
我看到鲛人的臂鳍划过,斫断桅杆。火帆当头罩落,如在天上搠个口子,倾下万顷赤霞。
少年眼中父亲的头颅斜斜飞过,卷入火中没了踪影。
鲜红的唇放大百倍,在上方扭曲喊着妖物,妖物,妖物!
鲛人的鳍,发蓝的冷光。
漫天残肢。船身咯咯剧震几下,开始下沉。向着无底的深渊,沉,沉下去。
他两手擘定我的腿耸动着叫:“妖物……没有一个好东西……我要你还!我要你还!”
忽然我看到西北道上辽阔的黄土,黄土之上下了新雪,白得耀眼。墨灰空灵的海。杨柳丝开合飘拂。初升日头万丈金光,托出生满翠竹的岛屿。冷绿。仙薜荔开着紫花,累累垂垂绕着石笋。朝露草,一片淡蓝。漆黑的海眼,团团刻满字迹……铁划银钩,遒劲峭拔。第三重幻景,叠加在血光红唇上。
紫花薜荔被只看不见的手分开,摇摆一阵又合拢。一路分花拂柳……像走掉了一个鬼魂。
桃心形状的仙果爆裂开来,红汁飞溅。
船……轰轰烧着沉下去……
男人挺身喊:“妖物,你知道痛了么!”百十根尖刺拔出又重新插入我的身体。他快意地狠狠晃动着。
我想我知道的。痛。
我睁着两眼。疼痛,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他的,我的,大海与人间所能盛载的,每个人的痛。
地狱的刀剑丛,我看到自己挂在上头。
满壁的字迹……它们飞旋起来,越转越快,越转越快,把海眼扭成一条黑蛇,一阵风,呼啸着在我腔子里横冲直撞。
……一条火龙……脏腑间夭矫飞动,铁划银钩钩着心肝,将我身体内里整个地搅乱了重排过一遍……啊,这样的痛,可是我为什么还不死?
火光中突然看到一条手臂凌空飞去,在漫天的残肢间,特别地巨大而真实,它擦着我的眉睫掠过,几乎错觉伸出手就能抓住……
那只手……
我听到一声熟悉的哀嗥,仿佛撕开这万仞深水。那是我自己的声音。
“燕云——你在哪里!救我,燕云——”
我嘶喊出声。心口陡地一烫。那条火龙冲破了我的胸腔,飞得老远。
那么,我终于可以死了。
然而另一声长号响起,我撑起身子。
我看到他。
燕云。他的身形如此巨大,出现在深海之底。面目一如往日,连衣上的褶纹也看得清清楚楚,但他是半透明的,百丈高的身子随水势荡漾波折,整片海域都在他笼罩下。
霎时吞没了一切幻景,与并非幻景的一切。
半身女形、半身血肉模糊的鲛怪自我身上褪下,被他的身形笼住,摇摇晃晃站起来又跪下去,挥动着两手号叫,仿佛痛楚之极。
燕云的人影静默地浮动在水中。鲛怪在他垂落的手心,颠狂舞动一头红发。隔着朦胧水波与半透明的皮肤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