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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燕不能摇头或点头来表示她的意思,水红菱一般又薄又弯的嘴角却略一挑动,面上神情也不知是欢喜、是悲伤、是愤怒抑或遗憾。她虽境况如此狼狈,那一分端庄雅致的闺秀风度丝毫未损,在随时轻轻一推便能取了她性命的强敌刀口下,兀自斯斯文文地笑了笑。
“前辈所言甚是。此琴名为引凤,是家师幼时学抚的第一具琴。在我十五岁生日那天赐给我的,这六年来,我走到哪儿,就把它带到哪儿。我吃饭时带着它,睡觉时带着它,甚至,在练剑时心里头想的也都是它……唉,我真的不是师父的好徒弟,我这一生,就喜欢弹琴。只要让我的手指放在琴弦上,心里便说不出的欢喜。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师妹!”雪雕怒喝,“你疯了吗,跟这魔头说这些废话做什么!”
“大师姐,我晓得,其实我这些年来都没有专心练剑。师父一定很后悔把引凤给了我。他老人家和你,还有二师姐,你们都对我很失望。我是知道的。”乳燕微笑地望着她的师姐,温柔而抱歉地说,“可是,我们现在很快就要死了。我希望你能原谅我,好吗?”
“师妹……”雪雕讷讷望着她,竟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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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云收回断刀,把脚从碎琴之上移开。半已陷入沙中。任是曾经高山流水,弹动世间仙音,琴是个死物,就像死去的人。一旦破碎,倾城风华也便滔滔东去。化为绝响。伯牙子期,惊世的相知与传奇,那琴终究也是摔了。这些典故燕云并不了解。
他只是望着沙地里被毁掉的引凤琴,摇了摇头。
“乳燕姑娘,也许你的确不应该学剑。可惜了。”他的声音里有真诚的叹惋。
雪雕唰地再抖一下腕子,仍然指剑向他,毫不管颈上伤口涔涔地细渗出血来。
“姓燕的,休说这些没用的话。我们艺不如人,今天横竖是死在你手里,没什么可惜。我只恨杀不了你,让玄澹心法流落在此岛上,他日倘若不幸被你找到,武林中大祸难逃。一切罪孽由我雪雕在阴司里领受罢了。你动手吧!”
“何以见得……玄澹心法若真落在我手,江湖中便一定会有血光之灾呢。我只杀我所憎恨的人……”燕云失神道,“就为这个,天山派一定要先我而夺取心法么?哪怕赔上座下最出色的天山三秀的性命……你们这些武林正道,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我真的不明白。好歹燕云也算是无名岛嫡派传人、湘妃竹剑唯一的再传弟子。玄澹心法是她老人家传于我师,莫说我实未窥得其中只言片字,便是这心法我拿了、练了,那也是竹剑门下自己的事,几时轮到旁人过问?你们如此不惜代价志在必得,难道就不怕江湖公议,说一句天山派强夺别派武功秘诀,与那些黑道盗匪有何分别。天山派百年清誉,传到大吕先生手上,如何竟不顾了,燕某着实难解。再者说——派遣你们两个女弟子交结邪派人物,几千里海路同行同止,其中更有汪伟旦这等淫贼——大吕先生就算不顾惜天山派的令名,莫非连座下女弟子的名节也舍得赔上吗。江湖中众口攸攸,真是令人心寒。”
一番话还未说完,雪雕早气得满脸通红,连连喝止,偏又想不出话来反驳。
反倒是乳燕,不急不躁,待他说完了,慢慢地说道:“燕前辈,你我都是为人子弟,方才我师姐言语中略有差错,对青灵子前辈有所不敬,承您心胸开阔未予追究。将心比心,我们也不愿听到半句诋毁我天山派尊长的话。还望您能够体谅。乳燕与师姐自幼由师父教养成人,师父的恩德天高海深,便是拼此残生,也自难报万一。燕前辈二十年来纵横江湖,刀下所诛奸恶之人自是不少,可武林正道的血债,您手上也却也欠下无数。无论少林、武当、峨嵋以至天山本派,晚辈从小听正道同门提起燕前辈的大名,无不惴惴。此番我与师姐下山,正是奉师命寻访燕前辈,并设法取得贵派竹剑祖师遗下的玄澹心法。师父说您一身武功令人闻风丧胆,实则只不过学到了青灵子前辈在遇到湘妃竹剑受其点化之前的刀法,纵然厉害,终是俗世的快刀,还有招数可以克制。真正玄澹宫的剑仙心法,燕前辈您是不会的。师父说,青灵子前辈的武功惊世骇俗,世间无人能敌。倘若万一被那魔头……”说到这里,她脸上微微一红,声音低了下去道,“……被那魔头先得了手,学到了剑仙御剑之术,江湖中将无人可以幸存。故此师姐与晚辈身负的实是事关万千同道存亡的重任,无论用何手段,只要取得了玄澹心法,师姐与晚辈虽死犹荣。”
燕云无声地叹息,听乳燕继续说下去道:“师姐和我在下山之前已经想好了。师父教诲我们,人之毁誉本来便是众口不一,就算盖世英雄,又有谁能一生不被臧否。一旦拿到玄澹心法,天山派立时将其毁去,从此不令天下人再为它而纷争,相互斫杀。只要能保后世江湖和平,莫说我们几个弱女子的名节,便是天山派给人骂成贪图至宝无耻小人,一时的非议又算得了什么。一百年、两百年之后,世上岂止天山派,现今武林中黑白两道的人物,大家都化作泥土了。”
雪雕道:“师妹说得不错。姓燕的,你若是条汉子,就给我们一个痛快!你找不到心法,最多不过多活几十年,又有什么大不了?”
说罢弃了手中剑,仰起头颅,瞑目待死。
燕云低头注视断刀,刃口流落一滴红,是他自己的鲜血。他的手掌紧了紧,却并没有挥刀的意思。
“其实方才我杀公孙泰那批人之时,你们本是有机会逃走的,不是么?”他道,“海船上除了你们,没有别人。你们有时间驾船离开。如果,不是那柄飞刀——”
“你说的什么屁话!”雪雕大声道,“那姓白的辱及我师尊门派,我岂能容他说出口!那飞刀是我发的。实告诉你,从那刻起我就没想活了,我师妹也是一样。你动手吧!”
燕云点头:“原来是这样。那么你们可得留下头来。这是无名岛的规矩。双脚踏过这片土的,就不能带头回去。”
雪雕哼了一声,不答。燕云陡然抬臂,刀锋呼啸。
夜明蒙住了双眼。
指缝里却没有红光迸射开来。
一缕缕,黑的,柔软的,逐对成毬,在风里纷纷飘远。
夜明捉住一团扑到她脸上的物事,轻微酥痒,闻得到淡淡的茉莉花的香味。
天山双秀呆呆地站着,乳燕头上裹的布帕像只青鸟,扑扑拍翅飞去。
两人的发髻都散了。乱发披了下来半遮面颊。被削断的长发簌簌落满一身,似一场黑雨。
燕云道:“我要杀的人,已经杀了。你们走吧。回去上复大吕先生,玄澹心法不在无名岛,莫再白费心力。以后无论是谁,要心法,只到我燕云身上来找。”
雪雕面色苍白,掠开散发,连嘴唇都是白的。这一回死里逃生,当真是阎王殿槛外转了一遭回来,铁打的人儿也禁受不起。
半晌,慢慢回复神魂。
“你说在你身上便在么?心法若是真在你手中,这么多年贴身而藏,你会不看?不学?”她咬牙道。
“你也知道我师父没把心法传给我。只是命我妥善收藏,毕竟这是竹剑祖师的心血。师父没让我看的东西,你觉得燕某会偷看么。倘若不信,我可以当着师父手植的寒竹起誓。若燕云骗了你们,日后心胆俱裂而死。”燕云背过身去,不再看她们,“我言尽于此。海船上有小艇,你们自己坐了回中原。能不能回去,全看你们的造化。那些粮食淡水,尽管取用便是。”
说罢携了夜明,大步向竹林深处走去。
天山双秀彼此对望,都觉身上止不住地寒冷。一种颤抖,仿佛自骨髓深处索索发出来。
遥远地听到那粗犷沙哑的男人声音:“记得把酒也带上两坛。公孙家的百香露,除了他的独门解药,是无方可解的。”
珠有泪 正文 第20章
章节字数:4118 更新时间:08…12…30 22:14
“这是……你从前住的地方么?”
女人的手缓缓抚过竹床。空荡荡的床上没有衾枕,竹的碧色,冷冷逼人眼目。
摸上去也是一样的冷。指尖仿佛触到冰块,那温度直镇到心里去。
夜明回头看着他。手很冰,然而不由自主似的,仍在竹床上往复游动。绿玉白玉,明艳无匹。
燕云点了点头。
“我在这间屋子里住过十三年。但已有二十年未曾回来过了。”
他的眼光逐一扫过竹床、竹案、竹椅,寥寥几件器具,清一色全是以岛上的翠竹所制,清一色永不凋敝的绿。不像寻常的竹,被截下来做了器物,日子长了便失去生气,渐渐变成柔和的淡黄。越旧就越光滑,色泽也更淳厚。人说,这样的竹方为雅物,上品。
而这些生长在极北海岛上的竹,无论死去多久依然保持那冰澈的寒绿颜色,存储在虚节内里的某种东西,仿佛面对死亡宣告,不肯妥协。
如同一些固执地留在世间的尸。为着什么没人知道的原因,不愿离去。绝色、冰凉的死容颜。
夜明抬起手。指端仍旧洁白,并没沾上半点尘土。这出乎她的意料。
“你方才说,这岛上已经二十年没有人居住了,是吗?”她微微讶异地问。
“这里的竹子是我师父青灵子亲手种的,叫做寒竹。不怕冷,越冷颜色越翠。在沙地里也能活。用寒竹制的东西,无论放置多久也不会生尘。我从小便在这张床上睡觉。”燕云立在屋子中央,并不*近竹床。顿了顿,慢慢说道,“——这岛上,的确二十年没人来过了。”
夜明用双手抱住肩膀。这屋里寒气沁人。
自从燕云把她带到以竹搭建的小屋内,一桌一床,无不散发着骨子里的凉意。
满岛寒竹沙沙作响。四面八方,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