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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山先生处饥寒交迫之境地,孜孜不倦,写出这多好书来,真正不容易呀!〃曾国藩望着眼前的书感叹起来。
赵烈文顺手翻着《读通鉴论》。这本书在书局刻印过程中,他便零零星星地借来读过一遍,十分佩服船山的见事高明、议论深刻。此时看着这部被装订成十大本的五十余万言巨著,真是爱不释手,心里油然生出一股对船山的由衷崇拜。〃大人,船山公议论戛戛独造,破自古悠谬之谈。卑职想,若使其得位乘时,必将大有康济之效。〃
〃不见得。〃曾国藩轻轻地摇了摇头。
〃为何?〃赵烈文颇感意外。他深知曾国藩一向尊崇王夫之,但为什么并不赞同这个观点呢?
〃船山之学确实宏深精至,但有的则嫌偏刻。比如对人的评价,求全责备的多,宽容体谅的少。若让船山处置国事,天下则无可用之人了。〃曾国藩离开座位,在书案前走了几步后又说,〃作文与做官并不是一回事。作文以见深识闳为佳,立论即使尖刻、偏颇点亦无妨,因为不至于伤害到某一个人,也不去指望它立即收到实效,只要自圆其说,便是理论,运笔为斤,自成大匠。做官则不同,世事纷繁,人心不一,官场复杂,尤为微妙,识见固要闳深,行事更需委婉,曲曲折折,迂回而进,当行则行,当止则止,万不可逞才使气,只求一时痛快。历来有文坛上之泰山北斗,官场上却毫无建树,甚至一败涂地者,盖因不识此中差别耳!〃
赵烈文不断点头称是。过一会,曾国藩感慨地说:〃世上之人,其聪明才力相差都不太远,此暗则彼明,此长则彼短,在用人者审量其宜而已。山不能为大匠别生奇木,天亦不能为贤主更生异人。〃
〃大哉,宰相之论也!〃赵烈文不由得高声赞叹。
〃惠甫,你怎么可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呀!〃曾国藩哈哈大笑起来,心情十分快活。
〃卑职跟随大人多年,素日里听大人谈经谈史谈人物,所获甚多。有时想,若是把大人这些谈话都整理出来,刻印成书,必然对世人大有启发。〃赵烈文真挚地说,他其实已悄悄地这样做了。每次和曾国藩谈话之后,他就赶紧记在当天的日记上,尽量做到不漏一句,不走一丝样,把它们原原本本地留在纸上。曾国藩多次和他谈〃静〃的意义。从春秋的诸子百家,谈到宋明的程朱陆王,把〃静〃的学问阐发得淋漓尽致,说得赵烈文如醉如痴。他于是自号能静,将书斋命名为能静居,其每天的日记也随之叫做能静居日记。这部能静居日记已记了二十年了,其中有不少曾国藩的言论。
〃惠甫,我本是一个读书做诗文的料子,谁知后来走错了路。〃曾国藩今天的谈兴很高,他喝了一口茶,饶有兴致地谈起了往事。〃我初服官京师,与诸名士接游,时梅伯言以古文、何子贞以学问书法皆负重名。我时时察其造诣,心独不肯下之。顾自视无所蓄积,惟有多读书而已,心中则以为异日梅、何之辈不足以相伯仲。岂料学未成而官已达,从此与簿书为伍,置诗文于高阁。咸丰二年后奉命讨贼,驰驱戎马,益发无暇为学。今日回过头来再读梅伯言之文,自觉其有过人之处,往者之见,实为少年偏激。不过,我至今心里仍不服输,若让我有时间读书,我一定要与梅伯言争个高低。〃
说罢,一副愤愤不平的认真样子。赵烈文鼓掌大笑起来,说:〃人之性度不可测识,世有薄天子而好为臣下之称号者,汉之富平侯、明之镇国公①也。大人事业凌架千古,唐宋以下几无其伦,仍斤斤计较,要与寒儒一争高下,岂不与汉成帝、明武宗为一类的人!〃
曾国藩笑着说:〃我讲的是实话。〃
赵烈文说:〃我于此看出了大人年轻时的英发雄姿,定然不可一世,后来与洪杨争胜负,大概也出于此好胜之心。〃
〃真给你说对了,惠甫。〃曾国藩说,〃起兵之初,亦有激而成,不仅要与洪杨争高下,也要与湖南官场争高下。初得旨为团练大臣,借居抚署,为惩办几个斗殴的兵痞,长沙绿营竟全军鼓噪入署,几为所戕。因此发愤到衡州募勇万众。那时也不过为争口气而已,不意遂有今日。真可为一笑。〃说到这里,曾国藩停住了,继而又喟然叹息道:〃可惜捻战无功,国家亦未中兴,平长毛这点功劳,实不足道。〃
〃李中堂剿捻成功,用的就是大人的河防之策。他的胜利,就是大人的胜利。〃赵烈文安慰道,〃卑职想,大人募湘军,后来李中堂募淮军,与北宋韩世忠、岳飞等人募军有相似之处。当年韩、岳自成军自求饷,湘淮军的成功,实基于此。〃
〃是的。〃曾国藩松开握须的手,支在扶手上,将身子挺直,〃大抵用兵而利权不在手,决无人应之。故我起义师以来,力求自强之道,粗能有成。〃
赵烈文笑道:〃大人成则成矣,而风气则大辟蹊径。依卑职看来,大人历年辛苦,与贼战者不过十之三四,与世俗文法战者不啻十之五六。今大人一胜而天下靡然从之,恐数百年不能改此局面。一统既久,剖分之象盖已滥觞,虽是人事,亦是天意。〃
曾国藩默然良久,徐徐叹道:〃我始意岂及此!成败皆气运,今日之局面,亦同系气运所致。〃
这时,一个仆人进来,递给曾国藩一张纸条。曾国藩看过后问赵烈文:〃这是何物,你能猜得着吗?〃
赵烈文摇摇头。
〃这是老夫的晚餐菜单。〃
多年来,曾国藩一直与幕僚一起就餐。欧阳夫人率儿女到江宁后,一家人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多了,不过,他也还时常到大厨房和幕僚们边吃饭边聊天。近一年来,他常常喜欢一个人在书房里吃饭,偶尔欧阳夫人也到书房来陪他吃。
〃菜单?〃出于好奇,赵烈文将纸条拿过来看了看,只见上面写着:〃鱼片煮白豆腐一小碗,香葱萝卜丝一小碗,菠菜汤一中碗,辣椒豆鼓一小碟,米饭一小碗。〃
赵烈文叹息:〃大人还是吃得省俭!听说升州板鸭店常常给江宁各大衙门送板鸭,大人不妨切点吃。〃
〃我这里没有升州店的板鸭!〃曾国藩断然说,〃以前他们送过几次,每送一次,我便叫人退回一次,以后他们也就不再送了。我的厨房里没有多少鸡鸭鱼肉,连绍酒都是论斤零沽。〃
〃大清二百年,不可无此总督衙门!〃赵烈文深有所悟地叹息。
曾国藩说:〃那好,足下他日为老夫撰写墓志铭,这便是材料!〃
说着,两人都大笑起来。
〃江六,今晚有客人吃饭,你加一碗腊肉、一碗腊鱼,一碟火腿,再去打三斤绍酒来。〃曾国藩吩咐仆人。江六应声出门,赵烈文起身告辞。〃不要走,我已经留你吃饭了。〃
〃客人就是我!〃赵烈文受宠若惊,与曾国藩单独在一起吃饭,这还是第一次,过去虽然也一起吃过饭,但那是和众人一道在大餐厅里就餐。
〃过一会欧阳小岑也来。今晚我做东,请你们二位。〃曾国藩很难得请客,今晚这餐饭既是与欧阳小岑话别,又是为了答谢他送了这套船山遗书。赵烈文则被拉来作陪。
赵烈文重新坐下,一眼瞥见书架上摆着一叠《红楼梦》,遂笑道:〃想不到两江总督衙门也有私盐,今天被我拿着了!〃
说罢,起身向书架边走去。
曾国藩先是一怔,后恍然大悟,说:〃日前御史王大经奏禁淫书,《红楼梦》赫然列第一,真可笑得很。这是一部奇书,你读过吗?〃
〃五年前匆匆读过一遍,的确写得好,真想再读一遍。〃
〃《红楼梦》要多读几遍,才能摸到曹雪芹的真意。不瞒你说,我这是读第三遍了。〃曾国藩也走到书架边,拿起堆在上面的第一本,顺手翻了几页。忽然,从书中飘下一帧照片,赵烈文忙弯腰拾起。照片上是一幅精美的园林图:远处为小桥假山、楼阁回廊,近处是一座水塘,一个俊美的贵公子坐在瓷墩上,对水吹箫,神态优雅恬适。
赵烈文凝视许久,问:〃大人,这吹箫的少年是谁?〃
〃你看看照片的背后。〃曾国藩说,手中的书已合拢,重新放到书架上去了。
赵烈文把照片翻过身来,看到一行字〃老中堂惠存。鉴园主人赠。〃
〃他是恭王?〃赵烈文颇为怀疑地问。
〃正是。〃
曾国藩重新坐到太师椅上,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赵烈文又把照片翻过去,再细细谛视着,说:〃真是个英俊美少年。〃
隔一会,又自言自语:〃美则美矣,然非尊彝重器,不足以镇压百僚。〃
曾国藩随口答道:〃貌虽不厚重,聪明则过人。〃
〃聪明诚然聪明,不过小智慧耳。〃赵烈文将照片置于茶几上,毫无顾忌地说,〃见时局之不得不仰仗于外,即曲为弥缝。前向与倭相相争,无转身之地,忽而又解释。这都是恭王聪明之处。然此则为随事称量轻重、揣度形势之才,至于己为何人,所居何地,应如何立志,似乎全无理会。凡人有所成就,皆志气作主,恭王身当姬旦之地,无卓然自立之心,位尊势极而虑不出庭户,恐不能无覆餗之虑,怕不是浅智薄慧之技所能幸免。〃
赵烈文这番议论,曾国藩在心里也有些同感,但他不忍心指责恭王,恭王毕竟有大恩于他,且其亦有自身的难处,不是局外人所能知道的。他避开对恭王的议论,转向另一个话题:〃本朝君德甚厚。就拿勤政来说,事无大小,当日必办。即此一端,便可以跨越前代。前明嘉靖帝在位四十五年,前前后后加起来,临朝之日不会超过三年。本朝历代皇帝,非重病不缺一天,真是前朝少有。又如大乱之后而议减征,饷竭之日而免报销。数者皆非亡国举动,足下以为何如?〃
〃数者皆非亡国举动〃一句话,使赵烈文颇觉意外,他于此窥视出曾国藩对国事蜩螗的忧虑不满的心理,试探着说:〃大人问卑职对本朝君德的看法,请恕卑职不知天高地厚的狂肆。〃
〃这里没有外人,你只管放心说。〃曾国藩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