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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青坊老宅 作者:杨黎光-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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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码头上昏黄的灯光,把程基泰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还有一家无法过节的就是朱银娣。她把全部的钱都交给了公安局,包括她在服装店里赚的钱,满以为公安局会把钱启富放回来,结果,钱启富不但没有被放回来,反而从临时羁押室转到看守所去了。她问过别人,这说明了什么,人家告诉她,这说明案情严重了。关在临时羁押室可以随时放人,而看守所就不行了,要等到案件审结。进了看守所的人,无罪释放的很少,一般都会判刑。朱银娣感到大难临头了。
  女儿让母亲到她家去过节,朱银娣不去,她不想见亲家母。女儿要回来陪她过节,她也不让。她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是人家的人了,别影响了亲家一家中秋的团圆。她把自己关在房里,火不起,灯也不开,别人都不知道她在不在家里。
  对门张家本来就喜欢关着门吃饭,今天钟贵珍更连儿子大声一点说话都不让。她说:“对门出事了,不要让人家以为我们幸灾乐祸。”
  虽然住在一起有不少芥蒂,但别人家出事了,钟贵珍心里也没有什么高兴的。她说,毕竟在一起住了几十年,朱银娣当柜组长时对自己也有过不少照顾,做人要凭良心,谁家没有难,谁家不会有点事。今天是李家,明天可能就是王家,后天也许就是自己家了。所以,吃饭前,她到朱银娣家门口喊了几声,表示自己的一份关心,屋里没人应答。吃完晚饭,钟贵珍又不放心地到朱银娣家门口,叫了几声:“朱妈妈,朱妈妈,在家吗?我看你一天没开火,给你送瓶开水。”门内仍然没声。
  朱银娣听见了,她一个人昏昏地睡着,不想回答。
  突然,住在一进东厢房里的吴家两口子吵起来了,吵架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
  吴富生是一个有三十多年党龄的老共产党员,在政治上很有上进心,他是在土改时因为表现突出入了党。后来他进了供销社,从那以后,几十年只升了一级,从科员升为副股长。他家里的简易书架上整整齐齐放着不少书,无一例外都是政治理论书籍,并且会随着党的中心工作的转移而变化。党内路线斗争复杂化时,你可在书架上见到《国际共运史》《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党内历次路线斗争概况》,到改革开放了,书架上就放了《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文件汇编》《政治经济学》《中共中央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等。这些书吴富生是不是每本都看了,不知道,但他家的书架上的书确实在不断地变。
  在单位,吴富生的办公桌总是擦得一尘不染。别人的玻璃板下放照片的多,吴富生的玻璃板下,总是工工整整抄着一段格言或语录。格言都是革命的格言,语录当然是领袖的语录。有时候是雷锋的“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有时候是焦裕禄的“越是困难的地方,越能锻炼人的意志,培养人的革命品格,革命者要在困难面前逞英雄”,有时候是毛泽东的“为人民服务”。邓小平重新上台后,他还抄录过“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这些格言和语录,一般都是吴富生自己用隶书抄写。他写得一手好字,特别善写隶书,写得跟刀刻的一样。单位的黑板报,所有文章标题,都是吴富生写的。
  吴富生的办公桌上,还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排书,这些书也是随着政治中心工作的变化而变化。有一次,听说供销社正在酝酿提拔干部,他也在备选名单中,因为考虑到他的党龄和工龄,领导觉得也该提拔他一下了。正巧这时市里调整了供销总社主要领导,新领导上任后,要到各个办公室走一走,走到吴富生的办公室,就看出他的办公桌和别人的不同,吴富生昨天得知新领导要来的消息,连夜把自己的办公桌和玻璃板下都做了重新布置,以博得新领导的好感。没想到,新领导看了看他的办公桌,头是点了点,可心里却把他否定了。
  后来,在公布提拔的干部名单里没有吴富生。
  从此,吴富生总感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阻挡着自己进步,他的苦干,他的认真读书和勤写体会,常常得到领导的表扬,就是提拔无望。吴富生想来想去想不通。
  中秋节的下午,吴富生正在为一件事生闷气。几天前,单位选拔几个人到省里去学习,明显带有培养的意味,本来吴富生以为会有自己,可中秋节那天通知时又落空了。他已经五十出头了,这时培养干部已经明确提出“四化”的条件,其中对吴富生最大的压力就是“年轻化”。他感到再不提拔,这辈子可能就戴着副股长这顶帽子“盖棺论定”了。早知这样,不如把自己的年龄改小几岁。一股莫名的悲哀从心底涌上来,绝望的感觉像冰冷的海水一样,把他淹没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心灰意冷。
  他心里涌上了一股强烈的不满,自己努力工作了一辈子,却在原地踏步了一辈子。他想反抗,想对领导和同事表现出他的不满,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该怎么表现,最后只想到了消极怠工。
  中秋节这天下午,他平生第一次提早下班了,本想不跟任何人请假,理直气壮地走出办公室,就是要向大家表示自己的不满。可走到办公室门口,看到股长坐在那儿,还是找了一个理由,说自己头痛,想去医院。股长好像一切都明白似的,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走出单位大门,他回了一下头,忽然发现工字形的办公楼像一个巨大的卧兽,冷冰冰地趴在那儿,并不友好地瞪着他。
  供销社办公楼外就是宜市的中心商业街,拐过街口,是一个小百货市场,沿街都是店面,到处都在以“跳楼价”甩卖积压商品。朱银娣的服装店也在这条街上,门前挂着一个牌子:关门清仓。朱银娣雇的那个小姑娘在店门口摆了一个货摊,减价卖那些花花绿绿的毛线大衣。吴富生记得,这些毛线大衣刚上市的时候,被朱银娣像工艺品一样陈列在柜台里。吴富生那个喜欢赶时髦的女儿,为了要买一件,和她妈妈哭吵了好几次。现在那些昔日尊贵的大衣堆在货摊上,每件只卖五十元了,还被过往的人们像在菜场里买剩下来的小白菜一样,挑来捡去,多数仍被甩回到货摊上。突然,吴富生感到自己也像那过气的大衣一样,减价都没有人要,他只能回家了。
  回到家里,吴富生将那只拎了十几年的黑色提包扔在椅子上,把自己像过气的货物一样扔在床上。他瘫软如泥,几十年的疲劳一下子袭上心头,他紧紧地闭上眼睛,真想从此再也不用起来。
  躺了半天,又睁开眼睛想,自己这一生,对党是忠心的,对领导是敬重的,对工作是勤勉的,对同志是和蔼的,可为什么自己就不能进步呢?为什么一辈子只能当一个副股长呢?
  越想越不明白,越想不明白就越不舒服,他又从床上爬起来了。家里很静,张翠霞操劳她承包的那个水果店去了,孩子们上学去了,空空的家里冷飕飕的,他就打开房门走到天井里来了。
  吴富生站在天井里,抬头看着那一方天。此时太阳西下,吴富生看见一抹残阳留在屋顶上的封火墙上。封火墙已经残破了,给人一种穷途末路的感觉。他恍然大悟:自己一辈子不得志,是因为住家的风水不好。
  从风水的角度讲,住家的门应该是坐北朝南,可自家住在东厢房,门朝西开,每天面对着夕阳。另外,自家的东厢房,实际上只是下厢房,只是比一般的下厢房大。下厢房是偏房,偏房有谁能坐大,一般大户人家,偏房里住的不是二奶三奶,就是贴身的丫头和老妈子,哪有老爷太太住在偏房里的?吴富生一下子仿佛明白了自己永远只能当个副的原因。
  吴富生有这些怪想法一点也不奇怪,他非常迷信。过年吃饭摆筷子,如果摆完剩下一只单的,他都会觉得不吉利。
  张翠霞喜欢吃酸梨,有一次买了几个,是本地产的那种粗梨,个大却很酸。吃梨的时候,张翠霞顺手递给吴富生一个。吴富生不知道是酸梨就咬了一口,立即酸得连眉毛都皱到一起了。儿子看他酸成这样,就说:“爸,给我吧,我和姐分着吃。”吴富生却说:“梨怎么可以分着吃呢?那不就分梨(离)了吗!我慢慢吃,我慢慢吃。”吴富生咬着牙,一口一口地吃着,酸得他像牙痛一样,满脸皱得像个枣,连不怕酸的张翠霞都看着他流青口水。
  张翠霞却从不迷信,而且快人快语。她说:“我小时候跟着妈妈到庙里拜菩萨,不知烧了多少香,家里平时吃菜都没有一点油星,却把省下来的菜油供到庙里去点佛灯。但菩萨并没有开眼,穷的还是穷,富的还是富。”
  过年的时候,当吴富生因为筷子摆单了要重新摆的时候,她却要孩子们快吃,嘴里不停地催着:“快吃,快吃,早吃早完。”把个吴富生气得眼睛都绿了:“大过年的,你说早吃早完的,这不是触大霉头吗?!”两口子常为此吵架。
  这天,吴富生认定自己一生不顺跟住这破房子有关,要想改变只有搬家。搬家可不是件小事,别说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副股长,就是科长、主任想搬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现在好了,老宅要拆了,搬家是迟早的事,这是不是自己要转运了?想到这儿,吴富生的心境才稍稍明亮起来。
  又一细想,想搬家的意愿还不能明显地表现出来,还有一个多要房子的问题。只有表示我不想搬,是你要我搬,才好提出多要房子的要求。自己下一步应该为以后分房埋好伏笔。
  吴富生想了一阵,又回到房里躺下了。
  一会儿,张翠霞火急火燎地回来了,今天是中秋节,她要早点赶回来烧饭。大女儿已经工作了,还有两个儿子,一个今年十七岁,刚上高三,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个十三岁,还在上小学六年级。她除了买上一些过节的菜,还特意给大儿子买了一只子公鸡。
  每年中秋节的时候,当年养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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