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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显仁被打,痛得昏了几昏,让人抬回家后,甦醒了好半天才醒转过来,还躺在炕上直哼哼。他老婆一见这个样子吓得忘了穿鞋就忙着上来看伤,又弄药又擦血绩。但因她原本斜眼,这会儿就更眼神不好了,以此弄得手重了些,把个尹显仁弄得更叫唤起来,没法子,她也懈了劲,只好让他慢慢痛去吧。过了一夜,他也痛过了劲儿,才有心思慢慢回味这场遭遇。寻思道:昨天袁知县的行事真有些古怪;为何不问青红皀白开口就骂,撒签就打?毫不容分辩。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他虽然没明白,可也还是暗自庆幸:在平安寨没伤性命,回衙门来又得免死罪,这还不得说是万幸吗?
養棒伤自然不能到衙门去做事了,只在家里躺着,药物调理,餐食补養,内调外治,三、五天过去就没什么大事儿了。他既无疼痛所苦,又不用做事操劳,且又得餐食上加意调补,可算是享福了。常言说:“饱暖思滛逸、饥寒起盗心”,这话一点不错;现在尹显仁在享福中,就不免的老是想着孙秀英;她那么年轻,那么俊俏,真真切切的是个娇小玲珑的雏儿。自己这么四十多岁的老夫子,得此佳人儿真是老福不浅哪!想那“初凿”的风光,虽遭抗拒,可也如愿以偿了。再说倘没有那一番抗拒,恐怕还会觉着不够味呢!所以说人这东西都有些古怪脾气儿——爱吃生魚活虾,爱偿野鸡跑兔,爱偷情暗奸,总然自己妻妾成行,也还是不能安份守己。总要去越墙钻窗……他如此想着,便暗自打定主意;待再将養一时,动转灵便了的时候就该去瞧瞧她的情形怎样了。要是大好了,就赶早安排着把她弄回家里来,那才算一块石头落了地,真正成了自己的人儿呢!到那时,他尹师爷也如那些大官小相们似的,也有了如花美妾陪伴左右。再网罗它几笔外财,后半生的享用也就足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除此之外,更有何求?他一面这么美美的想着,一面随手点起烟灯,细品深偿的抽了一个烟泡儿,这就把他舒坦得额头纹也开了,脚趾丫儿也乍撒了,总之是:浑身上下连汗毛孔儿在数,无一处不受用的。于是他就这样舒坦的晕晕忽忽要睡着了。
就在这时,突然外面响起了打门声。他一惊醒来,侧耳听去,是他老婆去开门的响动。接着就听到有人乱说话声、脚步声、一路进来,吵吵嚷嚷:老爷在堂上立等拿尹师爷去问话。
尹显仁一听到个“拿”字,立时惊出一身冷汗,以为是丢失案卷文书的事又有了变故。于是忙忙推开烟具,一轱碌身爬起来,屁股虽然还有些压痛,这时也顾不得了,坐到炕边穿鞋的当儿,来人已闯了进来。三、四个人上前道:“尹师爷,包函些吧,咱们奉堂谕来拿人,你就委屈些跟咱们走吧。”说着一抖锁链,拉了就走。走着,那扑快班头才对他说:“尹师爷,这回你的事儿可大了;有人告你冒充知县,强奸民女;还有什么包揽词讼,卖放罪犯;人证具在,料想已是坐实。知县大人很是气恼,所以不管你在養伤中,打发我们立即带你去堂上对质。所以呀,你可别怪我们同在衙门口进出,不能对你客气些个呀!”
尹显仁一听这番话,当时就真魂出了窍,精气神早已飞上九天了,腿也木了,脚也麻了,舌根儿也硬了,眼珠儿也直了,趔趔趄趄让几个差人连拖带拽,扯死狗般的一路拉到大堂上。
大堂阶旁早有孙秀英、孙大脚站在那里。堂下两边齐排排站定了十几名掌刑衙役,都手执板子、棍子。凶神一般瞪视着堂口来人。尹显仁几天前嚐过了那板子、棍子的滋味,今番一见这阵势岂不怵的!更加以那堂上坐着的袁知县铁青着一张尖脸,瞪红着一双猴眼,阎罗大王似的凶视着他,他的骨头都嚇疏了。也不待吆喝,卟通一声一下就瘫堆那里,牵索的两个衙役看着不像事儿,回手各自扯住了他的一只膀子,拉他跪起来。
停了片刻待人脚儿平静了,袁知县才咳了两声,清清嗓子,尖起嗓子喝问道:“尹显仁,我来问你,你可认识这两个人不?”
尹显仁哆嗦着低声回道:“认识。”
知县又把嗓门提高些问:“那么你可知道传你来是为的什么?”
尹显仁怔了一下,回道:“不知道。”
袁知县一听此话,可就火儿了,敲着桌案高声断喝:“好你个狗才!在本县堂前,人证已在,你还敢假装糊途!你做的‘好’事还不从实招来,难道还要我用刑才肯讲吗?”尹显仁旧伤未复,今又听了“用刑”二字就吓成了一摊泥了,连忙叩头不迭的说:“大人饶恕,小的实说就是了。”于是就一五一十的把孙家如何求他救人;他如何生心要纳秀英为妾;又如何找孙大脚来合谋,设谝局奸污秀英,从头至尾的说了一遍,然后便连连叩头,请求知县开恩、饶恕。
袁知县早听原告述说,就已是一肚子火儿了,只是一面之词还不能据实;现在被告人也老实承认,事已确凿无悮;尤其是关联到他身上,他如何能善罢干休!当时听罢招供,便点着手骂道:“好大胆的东西!真真可恶之极!素日间你装得文生正人,原来骨子里是这么个烂脏货;你不顾念乡里姻亲,谝奸人家黄花闺女,还要乘人之危,勒逼为妾!这就枉披了一张人皮了!你冒名行谝,冒到本县头上来了!你可知道?连日来本县缙绅正张罗筹办,要给本官建立功德排坊:将来任滿升迁之日还要送万民傘呢!现在让你这么冒名败坏本官的声名,我这功德牌、万民伞不就全都砸了吗?行谝、强奸这罪已深重;冒充本官更是死有余辜。更兼前番失落文书案卷。虽然此事已处理过了;但那是体衈你素日劳苦从轻发落的。今日看来,你是一向作伪,欺滿上司。今既伪装披露,再不能姑息了,就一起算来,数罪並罚,死罪是万万逃不出了。今且收监,待具文禀明上宪,批复之后再行定夺。”说罢,吩咐:“拉下去”!
下面便拖死狗一样把尹显仁弄了出去。
袁知县看着拉出尹显仁,便转过身来对孙秀英说道:“你小小年纪,竟有一片孝心,为了营救父亲而抛头露面,出来奔走。今不幸,所求非人,遭此污辱,本县本着仁慈之心惩治了坏人,替你报仇雪耻了。今待我着人查阅了你父亲的案卷之后,再酌情减轻他的刑罚,如可释,便早日解除监禁,使你一家团聚,以成全你的一片孝心。现在你先一旁稍候,看我发落这个帮狗吃食、冒充官亲的‘知县太太’,让你明白这桩事的首尾之后,以免除你心存悮会,而对本县心怀怨恨。好啦!你到一边看着去吧。”
孙秀英朝上叩头,口称:“谢青天大老爷。”然后站到一旁去。
袁知县便再冲孙大脚喝道:“孙王氏!你在本城素以保媒拉线为营生,坑害了多少好人,坏了许多良家女子,本县未曾得睱究治你的罪行。尔今你为虎作伥,与尹显仁合谋行谝,竟冒充官亲並使孙秀英失了贞操。按律本应处凌迟活剮。今念你孤寡一身,又是自行出首到案。为此,姑免你一死,判你终生监禁,免得你继续在外为非作歹、坑害良善!”说罢,吩咐:“把孙王氏拉下去责打八十棍,收监。”今日这一堂到此算是完毕,于是喝一声:“退堂!”上下人众当即散去。
二十二袁官家宴不欢散(3)
三
且说孙秀英是怎么到这公堂上来的:孙大脚平日保媒拉线,不过是为了从中揩点儿油水,搛些小费而已。这假充官太太也只是具怕尹显仁的邪恶,怕受他的暗害;也是她没曾想到这假充官太太的罪重,所以也就敷衍周旋着逢场做戏一番。没想到,孙秀英这个乡间女子还这么性列如火,受污之后竟发了疯。而尹显仁又以此讹住了她,让她给養在家里、劝着,不许再把她弄得疯病加重了。她一个寡妇之家,又没个养身之业,靠说油嘴,收小费,现在看顾这个小疯子,也离不得家门,小费也收不着了,这如何能承受了如此沉重的讹诈呢?正在她困于讹诈,无计可施的时候,忽然听说尹显仁丢文书犯了罪,被打板子后,让人抬回家,死活不知。这孙大脚正没法子呢,一听这话立时心里开了两扇门似的豁亮,心想:俗语说“墙倒众人推”,我若不趁这个当口推上一把,这养疯子、治疯子、哄疯子的重担得到什么时候才得卸呢?想到这儿,就当孙秀英把这场谝局的原委实话实说了。又说“我看你小小年纪儿怪可怜的,现在我领你到衙门去告他一状,你可就逃出他的手掌了,又能出了这污身的气。要不然,等他哪时再来緾你,你怎么办?”
那孙秀英本来性如烈火,又因失身而撕破了脸皮,更添了一层泼辣;原本只碍着要救父亲出狱,所以这些日子只强压怒火。不敢得罪这个知县太太。今听孙大脚道出真情,又说是要告状,她还有什么犹疑。当下便立即催逼孙大脚,急急来到公堂。这一状也真告赢了。这倒不是她遇上了清官;咱们读过前文,情由是自然都明白的。
袁知县一日之间连连接到两份恐吓字笺和匕首。还听到王三生等几个护送兵丁报告说:“那夜平安寨周围的大火是同时烧起来的”。他根据这种情形推测,那么大个镇子,周遭也有数里,要是同时发火至少也得几十个人一齐动手;好一好就一、二百人。这表明捻党此次行动人头儿不少。再说还有城里来的一伙,看起来实在是惹不得呀!他又联想到夜里的飞盗入衙,我这颗人头还是人家寄放在这的。至于那笺上的“南北”、“九州”“冰山”等等字样,也都是实话,也不得不计算。想前思后都不得不使他马上改弦易辙。于是就从孙秀英这宗事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