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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嗵”!袁知县又痛又乐,“卟”的一声笑,一口食物沫沫便都喷溅出来。这一喷可把滿座人都逗乐了。大家一面揩抹脸上沾的渣沫,一面嗔怪那孩子。四姨太的孩子见他那弟兄取得如此成功,便也活跃起来;他没拿筷子,就伸手去抓他老子的脸,没抓到他老子的脸皮,便顺手牵羊的揪住了那一小撮山羊胡子,把个袁知县痛的只好顺着劲儿把头伸过去。口里直劲儿告饶“松手松手!小猴儿崽子!乖孩子!”
待孩子松了手,袁厚芝便伸出双手,把两个孩子双双拉到自己身边,亲亲这个,咬咬那一个,他那山羊胡子把孩子扎的直往后躲,同时也嘴上叽叽喳喳的叫闹不休。两个孩子的妈妈脸上不由的都露出得意之色;但一瞥见大太太和五姨太两个不时交换眼色时,二、四两姨太就更觉发怯,以此就显现出许多不自然来。大太太见状,当时敲边鼓道:“老妺子啊”她向五姨太说:“你看看,难怪俗话说‘人老疼孩子,猫老吃孩子’,这话真是一点不错。你看咱们老爷,到了这把子年纪,好不容易的得以双生贵子,这个亲劲儿,是不是像要吃了似的!两个小东西又长得这么周正俊俏,莫说是自己身上出的,就是旁人的(她说到这儿,用眼睛瞥了瞥孩子的妈妈)孩子也要亲亲的呀”说到这,她又凑过来拉拉五姨太的胳膊:“你说是不是?”五姨太把嘴角微微一瞥,哼着鼻子道:“哼哼,谁说不是呢这两小东西,虽说不是咱们養的(她斜溜了袁厚芝一眼),咱可是从心里喜欢呢!你就说这两张小脸蛋儿吧,方面大耳的,虽说不像俺们老爷,可终是俺老爷的骨肉呢!骨肉至亲,谁的骨肉谁不疼?”
袁厚芝当然明白这些话里的酸味,可是为了安宁,便只好装做不知道。二姨太和四姨太两个人哪里受得住这个,刚要发火儿的当儿,冾巧二姨太的孩子泼撒了一匙子汤,另一个孩子把一筷头子油渍渍的炒菜夾落到他娘的衣襟上。他们两便借着由头把自己的孩子各打了两上子,骂道:“这两个短命鬼儿!吃着喝着还撑不死你们!哪来这么些穷精神!不让你娘得点安生!”一面骂着,赌气的“啪”一声,摔下筷子,把各自的孩子像提小鸡似的,抡着就走。大太太含讥带笑的连说:“走了好!走了好;也让老娘吃口安生饭。”说毕,把头一低,大吃大喝起来。五姨太:嘿儿嘿儿冷笑了两鼻子,眼珠儿溜溜转了几遭,看看袁厚芝,又看大太太,又朝走出的两人背影射去一眼,便不声不响的退了席。在出门的当儿,狠狠把门摔了一下,然后狠狠骂了一声“娘”。
袁厚芝被几个女人这么明枪暗剑的闹得左右没话说,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又低头喝了几盅闷酒,可也就醉上心来了,当下只觉得腿软眼混,他也不理别人,别人个个带气,谁也不来理他,便自己趔趔趄趄的回到书房,一头栽到炕上,昏昏沉沉的醉了过去。
大太太,姨太太们都各自惹了一肚子气,便都窝着火儿各自回房关门熄灯的睡闷觉去了。仆妇、使女们见他们一家不欢而散,知道是再没精神摆布人了,也就都乐不得的歇息上了。
郑鹄、燕明凯、燕明杰三人此时在屋脊后观察了一会儿,见后庭里鸦雀无声,又看看四角上的炮台,虽有灯光却见不到人影,知道是也都睡了。此时,只有远远近近梆铃声不时传来,这是城里各街巷巡更上夜之人,不足为虑。于是三人按照金自重描述的层次、方位,在正屋左首的一个单间屋前落下脚,这是袁厚芝的书房。他们贴着纸窗向里听听,屋内正是鼾声如雷,还夾杂着咬牙和说睡。听罢一会,事不宜迟,立即行动起来;明凯在外守门料哨,明杰用叱首拨开门栓,蹑足进内。黑暗中听出鼾声是在炕上,便拿出预先备就的一支短刀和纸签插在袁厚芝身旁的炕桌上。见並未惊动他,即时悄悄退出屋外,会同明凯一起,腾身上房。这时,郑鹄已在屋瓦上撒下些流磺粉沫,把一小段燃着的香火头埋在里面,见香火已将硫磺引燃,冒起蓝色硫火了。然后三人迅速离去。
停过一刻,县衙里守夜更夫首先发见了房上有蓝色火光,便大声喊叫起来,喊声立时惊醒炮台上的人。他们睡眼矇眬中,一见火光也没来得及看清详情就大喊大叫的惊动起来。这一下,全衙上下。从内到外都被惊醒,只听得一迭连声的叫:“着火了!”“着火了”!
袁厚芝从梦中惊醒,慌张的点起灯烛,准备出外看火情。那灯烛就放在炕桌上,灯光晃动下一眼就看到了直立桌上一把明亮的短刀和一片麻纸头儿,立时惊得他头皮发麻,心里打颤,背脊冒风。他此时哪里雇得了外面的火了!当即取下那纸签,见上面有许多字迹,便就着灯光仔细看那字迹。那是一笔很好的行书。其词句是:
县令袁某,贪欲难足。魚肉黎庶,摧残无辜;公堂鞭捶,暗室镏珠。民膏民血,铺尔阰梯;朱门酒臭,沟壑饿殍;哀鸿遍野,怨声塞途。天无执公之意,人有伤类之心;世道这般浇漓,孰肯坐以待毙!是故;南立太平义军,北起捻党之众;八方四面,会党如林,九州天下,兵锋遍地。贪官污吏,帮狗吃食,奸臣贼子,为虎作伥。冰山岂可久靠?泥牛焉能渡江?吾捻起自草野,誓为骨肉纾难。投桃报以琼瑶,凶残必还牙眼!海滨大难,缧绁狱滿,报闻皆出自狗官。掷刀寄头,留签规劝。此吾捻好生之德,不肯出手即血光相见。尔宜速放屠刀,回头即是新岸。思之、量之;去就由尔,吾捻静观之。
此告鲁西大捻子印
年月日
袁厚芝看罢字长笺,直觉得脖子后冒凉风,不由的抬手去摸摸脑袋,觉得虽然有些冷汗,却倒还没丢掉什么;便不觉的一屁股坐在炕边,心头噗噗狂跳,不知如何是好了!他就这样两眼直勾勾的看着那盏灯;灯火是鲜红的,随风摇曵着。这使他想起那字签上“出手即血光相见”的话头。再往上想:
有道是“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他袁厚芝是君子,素日间,对自己的索贿、行贿、敲比、生杀都视若行云流水一般的自然坦荡;像隔岸观火、台下看戏一样,只望其宏大、热烈,而从不设身处地的去体想他的行事给人间,给世上所造成的是什么。今日今时,插在他面前的这把小小刀子,却像在他那宽阔、坦荡的心河里截然横立下一扇巨大的闸板,在他心河中激起了一个深深的旋渦。他从这个深井般的旋渦里面作一番审视,他看到:人生所为,孜孜以求的,无非是妻、财、子、禄四个字;尔今,在这些上他可算都小有成就了,在这诸事如意的当口上,天外飞来的这把可以立即致他死命的小刀子,妈妈天儿!这可如何是好呢?常言说:“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这个小东西,错一错插在哽嗓咽喉上,天哪!官呀!钱呀!妻呀!儿呀!我的天老爷呀!一切的切呀!那可就全完啦!酒也不辣了,肉也不香啦!这可岂不灯吹烛灭,撒手成空啦!
他就这样呆想多时,又被吵杂的人声惊醒过来,才突然记起外面的火警。终是不放心,便心有余悸的踱出房来,站在檐下阶石上四下看看。在他刚推开房门来的一刹便闻到一股剌鼻的硫磺味,而且直往嗓眼里钻,呛得他直咳嗽。院里的人有许多在吭吭咔咔的连声咳嗽。待他仔细察看一回,才知道並没有多大火光,只是屋顶瓦垅间,散漫的有些蓝螢螢的低婑火溜。其时已有几个人在那扑打着呢。他心里落了底,便再无心去管它了。当下返身回屋里,用心的想着眼前这样,应该如何是好。
他做为一县之主,手上自然也有一把子人、马、刀、枪。若是排开阵势,明打明斗,凭着人多势众,近枪远炮,那捻党总来个百八十的,也还可以打他个差不多。可是,如今捻党势起,倘或也像拜上帝会那样成了大气候,我今天到是留条后路的好。况且这夜入内室,来不见影,去不留踪,插刀帎畔,留签席边,任是更夫,炮手都对其防不胜防的飞贼,就更不可等闲对待了。他反复琢磨筹思良久,觉得最穏妥的办法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男子汉,大仗夫,当能屈能伸,能折能弯。”是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也。留有青山在,将来也有柴烧;这才是最划算的好主意。他想到这里,主意已定:天明即着一快马中途上赶回呈文,然后,慢慢陸续放人。
二十二袁官家宴不欢散(2)
二
次日天明,袁厚芝早早坐堂理事。他刚刚派定了追赶文书的人,还没等那人出门,就接到禀报:“尹显仁平安镇上失落了文书,跑回来了。中午前就将进城来。”接得此报,正合了袁知县的心意。派的人也就罢了。
果然天刚交巳时,尹显仁一伙便垂头丧气的回来了。尹显仁因为事关重要,不敢怡慢,急急来见袁大人,简要说了事情经过,然后递上夜里得到的签贴。袁厚芝接看了字签,心中暗想:这倒很好,省得人家说我袁某人软弱怕事;这个“差错”就让尹显仁担去吧。他这么想着,可是他还是对尹显仁沉着脸,像原来不知此事似的大发了一番雷霆之怒;你看他连吹胡子带瞪眼,又拍桌案又跺脚,道:“本县素来看你作事持重、稳妥,才派你去往府上禀呈;谁知你原来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狗材!你知道这些呈文里有关于海滨一县地方安危的重大案情不?这些东西落到乱党手里,十有八九将要弄到杀官毁衙或是劫牢反狱的大事故,倘若真出了这等事,你尹显仁担戴得了吗?”就这么把个尹显仁骂个狗血喷头,跪在地上磕头像捣蒜一般。尹显仁赶着磕头一面又连连认错道“是”。袁厚芝本来这只是故意发威做态,所以骂得看着够了火候,也就放松缓了声气,最后说:“好吧,你既知罪,今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就罚你四十大板,以明本县法度。”说罢,不由分说,撒下签子,掌刑衙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