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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头午,县衙里。刑案尹显仁师爷因在家里吸足一个烟泡儿,到衙门来画过卯,精神抖擞的办罢交割,拿着公文袋出到衙门街,看着人马轿夫已齐,就要上轿启程。他四十上下年纪,青白脸,黄而短的山羊胡须。身穿古铜色长袍,外罩青缎团花马褂;头带青缎小帽,当顶心一颗鲜红耀眼的珠子,远远看去就是一滴血;正前脑门上方缀着一方晶莹碧玉,亮晶晶的。这显得他那本就青黄的脸皮儿更加青黄。就连那双细眉细眼外首的鱼尾纹也照射出两撇笤帚般的小阴影。鹰勾鼻子下方紧抿着两片薄唇,每一启闭,就像两搧干蚌壳儿在搧动似的。一小撮黄胡须在尖下巴上向前撅着,但是梳理得十分见工夫。没肉的两腮尖得裹脚女人的鞋脸儿似的,并且还泛着青冷光。脑后拖着条细发辫儿,比猫儿尾巴长着些。辨稍儿扎着黑色珠线穗子;这帮了他不少忙——使嫌短的发辫儿见长些。周遭的发根儿剃得十二分清肃,这使虱子、跳蚤之类咬虫很有点儿伤心,不经一番苦斗钻进辫根去,是再无一点隐身之地了。他略有些驼背,又长着个骡子腚,还有点外翻脚,每一走路,两脚骨拐儿常往一处碰。他虽然不年高,可总愿做尊长;为此,就总是拿着根手杖。可别瞧不起这根棍子,它不独给尹师爷增添了几分威严,还补足了脚根的缺陷。这根棍子还不时的抡打几下人,所以一些差役都躲避着他些个。但是上司,特别是顶头上司,诸如知县、县丞,主簿等却都因为这尹显仁善看风色,熟悉衙门内事务,又生就一副阴阳脸,在上司面前会行事。以此,像这样的差事就多派他去。
衙门外早已备好一乘兰尼小轿。尹显仁上了轿,兵丁将文袋放入轿底,放下帘子,就起轿朝着东门而去。几个轿夫肩起轿子虽不觉甚沉重,但是都知道这里抬的是谁,所以都加着十分小心,不敢稍有懈怠。几个人抬着轿子鹅步鸭行,步武齐整,颤、颤的走着。
坐轿与抬轿,倒很有些像数学里的分数式:分母——抬轿,分子——坐轿;隔着分数线——轿杠;虽同是数字——人,地位却大不同。按分数定律:分母越大,分子则越小;反之,分母越小,分子则越大。尹显仁所乘这个轿子的情形现在就是这样,轿夫的脚步走的愈是轻快、平稳,尹显仁的心里就愈觉着受用。这不但是因为他觉着舒服;更要紧的是:让路人看着,他该是多么尊贵、荣耀哇!倘若轿夫如同乡民祈雨时抬的龙王牌子那么漫不经心,或者更糟——祈雨应验了,人群在半路途中就降下雨来,于是,人们抬着龙牌被雨赶得抱头鼠窜、疲于奔命,那样的狼狈景象,谁还能瞧得起轿里的被抬的主人呢?
现在,轿子是这般安然,后面又有肩枪、挎刀、雄赳赳、气昂昂、腆胸凹肚、神气飞扬的几名兵丁护卫。这些兵,与轿杠平齐,虽没有坐轿人高,又不比抬轿人低。整个说来,这一行人就是一个“带分数”的式子——尹显仁——分子;轿夫——分母;兵丁——整数。按照这几类人的身份、地位而论这虽然不大合乎数学逻辑;然而,世上不合逻辑的事也太多,我们就管不得许多了!
到了城门口,这是咽喉地带,人马车辆异常拥挤吵杂,轿子自然也走不那顺利了。尹显仁正在受受用用的想心事,突然觉得屁股下颤微微的频率减缓,耳边上又听得吵杂之声,便把轿帘撩开,高高擎起手杖,左右抡打着赶打行人,以便使他的轿子顺畅通过。直至再上了大路,他才再坐下,继续想着城内没想完的心事。
那么,他想什么呢?他想的这桩事可美着呢!原来,在海滨县这场大抓捕中,使他得到大笔“外快”和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银钱的用场不用交代;关于这姑娘的事,关系到尹显仁今天的心情和后来的大事,所以得作些说明。他四十出头的年岁了,儿女也都全有,只是在酒足饭饱,过好烟瘾之后,常常觉得妻子老丑。逛妓院呢?总得破费,还不是常法;以此就有娶个小老婆儿的心思。娶小老婆儿,要是在那些有品有级的老爷们,一些势力眼女子自愿就求上门来。可他尹显仁,不说七品、八品,就是九品,从九品也没有。再加他又长得尖嘴猴腮,没个可人的面貌,因此要娶小老婆是非花一把银子不可。他又拿钱很看重,连他妻子走娘家多拎二斤果子,他都像割肉似的心痛——买个可意的女子,那得多少斤果子钱哪!正在他这么踌躇无措的时候,意外的良机到来了:海滨县内展开了这场大抓捕。他的一门远亲——他妹妹的大姑子的小姑子的公公被抓进了监牢。他妹妹的大姑子的小姑子家姓孙。这孙老汉祖祖辈辈种着几亩田过活。经一代代繁殖、滋生,人丁逐渐增加,而土地却还是那么几亩,因此,日子越来越艰难。到了近些年,又连连遭灾,捐税却又有增无减,所以这一回是死活也完纳不了厘捐课税了。地方保甲催了多次,老汉虽然急得两眼冒火,嘴唇长疱,无奈这银钱是硬头货,天不降地不生,还是没法子!延捱求告无济,终于在这次捕人大潮中背上了四两麻绳,被投进大牢。
孙老汉一家五口:老头儿老婆儿之外,还有一子一女和一媳。儿媳就是尹显仁妹妹的大姑姐的小姑子,一年前过门的。老汉五十多岁,在家顶门立户做庄稼,都是把硬手儿;他这一坐牢,家里可就算是塌了大梁,一家子哭天嚎地,没了法子想。媳妇年轻,又刚过门不久,觉着在家里太闷气,便收拾个包袱回了娘家。她到娘家,一进门就委屈的哭成了泪人儿了,一连几天不吃不喝,只说她家没发儿过了!让她这一闹,一家众人也跟着长嘘短叹,挺丧气。她嫂子,就是尹显仁妹妹的大姑姐,见自己丈夫被妹妹闹的没了欢心,就有些着急,于是灵机一动,就想起她弟媳的哥哥——尹显仁——在衙门里当师爷,听说是常办些打官司告状的事儿。虽然远,好歹的也算是亲戚。何不去找找他,看能不能有法子想。
这媳妇心肠热,又兼见丈夫没有欢心,自然就影响到她自身。所以就告诉她小姑子:“我去替你舍舍脸,能成呢,更好。你别哭坏了身子,那可坑了咱那小妹夫了!”他这么连说带逗的,给小姑子解愁闷。孙家媳妇自然十分感激,止住哭,就给嫂子磕头称谢。她嫂子拉起她,揶揄说:“你这么粉嫩嫩的,掐一下冒浆,若哭个好歹的,俺那小妹夫还找谁做伴儿去!”她小姑子便上来捶她。她一面躲,嘻嘻笑着说:“我这半老婆子了,为你跑跑腿也说不得了,谁让你是你哥的小妹,我又和他爬一个被窝子来的!”说着,扬长而去。就这样人托人,顺藤摸瓜,找到了尹显仁。
二十救父失身冤上冤(1)
二十贰失祸不单救父失身冤上冤
孙家大脚充官娘为虎作伥获罪衍
一
尹家姑娘是受了大姑姐的恳求,又要显显她哥哥的能为,一口答应下来便和丈夫两一起来见她哥的。她们讲了此事后,尹显仁又仔细询问了孙家的详情。当他听说孙家有个十八岁的姑娘未许人之后,当时就在心里盘算开了,只是不知这姑娘人品、长相怎么样,所以就嘴上应着,让他们两口儿住一宿,说是:“等让他在衙们里查看一下案情再作道理。”
第二天,尹显仁在内签押房查阅了孙老汉的案卷。细一看,说是案卷,其实,除了家居住处、姓氏名谁之外,就只有“顽民”两个字;差不多就是一张白纸。他心里有了底……暗自盘算道:“既然是闯进了我的网里来,那就染缸房里出不来白布,看我的手段了!”他回家里,见他妹夫、妹妹时,直劲摇头、咋嘴、连说:“难办哪!难办!他的案情挺重。要照案卷里‘聚众抗税、声言谋反、私通捻党’的话看,事情当真坐实了,这命就难保了!眼下,两广起太平军;北方各省起捻党;四川、两湖闹斋匪,各处都很吃紧;朝庭正在调兵。有话说是开战之前,得先在各地方杀一些匪类,以弹压风气;要不,一开仗,许多地方兵力空虚,那些暴民更要乘机闹事,就没王法了!他这案里有‘私通捻党’的话,你想,还不是个死罪吗!”他把“死罪”两个字说的很重。他妹夫、妹妹听这么一说,都把舌头吐出半天没缩回去。后来才说:“这可怎么好呢?这老爷子在家里是个抗大梁的,儿子年轻,只知道和饭碗摽近,和媳妇撒欢;别的就二五不知一十了。老爷子要是一死,这家人家也就完了!”
尹显仁又是摇头又是叹息,一面又装着偏头想主意;半晌,叹着气说道:“真是难死人哪!都是亲戚,能眼睁睁瞅着让他家败人亡吗?哎!现在我想只有用苦悲计了!就是让孙家老太太带领着她的小女儿到我这儿来,说不得我替她们破着脸儿去拜门,领她们母女俩到县太爷府上内宅去拜见太太,求太太在太爷跟前求求情。倘若太太见孙老太太娘儿俩老妇弱女可怜,心肠一软,在太爷那苦苦一说,这事儿也就可有廻转了。要不还有什么法子呢?他儿子和媳妇都年轻少壮,不能来求情;求情也不引人可怜,所以不能让他们来。钱呢,他们若有,不就早纳上捐税了,所以也不必打算。现在就这一条道儿。要办,就得这么着了!”他妹夫、妹妹听这么一说,都很高兴,心里说“这总算有一线活路呀!”嘴上说:“还是哥哥有谋略,要不,人就算死定了!”当下夫妇两回去,传话让孙家老太太带领女儿赶快进城,去尹显仁家。
孙家媳妇听她嫂子添油加醋的这么一说,心里立刻一亮,就忙忙跑回家,把这事学说了一遍,催促老太太快去,说:“好容易找了这么个门路,不赶紧去,还等什么!”孙老太太听说让她去见知县太太,虽然心里打怵,可这是为救老头子命,就是见阎王爷,也得拼着去呀!硬着头皮去吧。当下收拾了,便领着女儿秀英,先到儿媳妇娘家,再由儿媳的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