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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莱莲与仕俊河上分手,归来的一路上,真真是十里千却步,一步三回头;怀着满腔柔肠,一肚子感伤,强忍着这生别离的酸泪回到家,进门来一头碰到床上便忍声呜咽,啜泣起来。这样一直躺了三、四天,后来经娘百般开导劝解,方才慢慢安静了些。自己也想着要保重好身子,等待他的归来。此后刚过不久,这一天忽然风闻金兵进攻卞京的消息,她的愁肠之上更添一层烦忧。尔后,金兵进攻的消息更加一天紧似一天,而仕俊一去之后就沓无音信。再后来便是京城破碎,血淹卞梁,徽、钦二帝被掳,及京城众多人口被劫往金邦的消息接踵而来。这更使她坐立不安,魂惊梦扰了。更为做难的是“屋漏偏遭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这一天有人从荷溏村给带信来:仕俊爹病重,老太太没法办,让莱莲去帮着想法子,这更让她为难了!这之前她也曾几次去严家看望二老,但因为世道纷乱,她爹已不再出外经商而躭在家,看不惯她这没过门的姑娘常跑婆家,所以,她再不敢随意去。
现在见信,莱莲只得硬着头皮到婆家来看顾了,到老先生死去,她便主持料理丧事。人还没抬出去,她爹就赶来要她回去。见面先就是一顿痛骂:“不要脸,一没过门,那小子又不知存亡,你个姑娘家就跑来充媳妇哭灵吊孝!那小子要没有了,你姑娘不姑娘,媳妇不媳妇算个什么人!以后再这么样我打断你的腿!”骂完了姑娘又骂老婆:“都是你,把女儿乱填送了,人有的是,给哪家不行,难为你呀!就这么一个女儿就把他许给了那个穷酸家!这回我在家,就得我做主,明儿讬人去说,把我的丫头许给城里姚家当铺去。”他是个说得出做得出的人,这个话一出口,莱莲母女俩只有胆颤心惊暗叫苦。后来怕他真的去另寻人家,莱莲娘就只得向他说出女儿已和严家儿子圆过房的话。老爷子一听这话,立时冒了火,当下立逼女儿“滚出去!以后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你也永远不许再登我孟家的门儿!”
这时莱莲哥哥也已成过亲了,那媳妇也不是个贤德人,听说姑娘做出这等事,就在一旁“唱小调”。莱莲娘流着泪,暗暗给女儿带上些银钱,让她再回严家陪伴婆婆去。
四十五割股饲亲感天地(3)
三
严老太太因为老先生故去,又加以想念儿子,一个六十多岁的人,孤孤伶伶,忧思郁积,早又得了病。莱莲回家之后,使老太太失于照顾,病就渐渐重了起来。这回莱莲被赶回来,老太太虽然有了照顾人,但因她已病入膏肓,莱莲只得日夜服侍,请医、煎药,虽是百般医治也不见效。莱莲觉着平日间老人家对自己一些好处,又想到临分手时仕俊应许下的话,今侍候老人也是为仕俊尽一份孝心,将来他回来时,也好对得起他。因此便用尽心思为婆婆治病。这一来,不多久就把娘暗中给的钱都花光了。万般无奈中,那一日忽然想起在家时看过的《二十四孝》来,里面有一篇《丁香割肉饲亲》的故事。平日也听人讲割肉饲亲,孝可以感动老天,让病人好转,康复。于是她就打定了割肉给婆婆治病这个主意。这天把婆婆吃饭吃药等事都打点完毕,瞅个空儿,拿了把剃头刀子,背着婆婆,到另屋去。先备下一铲子香灰,把大腿擦洗一过,坐到矮凳上,咬着牙,眯起眼、一横心,在肉厚筋少处,颤着手,左手揪起皮肉,右手捏刀只一勒,一刀子割下汤匙大小一块肉来!那红殷殷的鲜血立即涌了出来。她连怕带痛,登时心跳眼黑,浑身淋汗,就哆嗦成团了。但她心里明白,别的都没用了,只忙忙把那香灰一把把摁到伤口处使之止血;但那谈何容易,小孩嘴那么大的伤口,几把香灰怎能摁得住?急忙中又想到撕碎衣衫用布条儿绑扎了伤口两端,这才终于见止住,她也稍微定下些心神,那头发、衣服也全被汗水湿透了。当下又一手摁住香灰,另一只手加上牙齿合力又撕些衣片布条,把来包扎一番。此时她已浑身摊软,坐着的力气都没有了,便移动一下靠住墙闭了眼,静静的舒息了一会儿,让心神稳定了,见那血跡还在不断的殷透香灰和包布,她便止不住流下泪来。割痛她可以忍受,只是此情此境使她的心承受不了;她流泪是想到:“眼前若有仕俊在,何致让她这个弱女子承受如此艰难困苦呢?想自身,自糼在爹娘手里也是娇生惯养,不曾受过屈的;是哪一世造下的冤孽,偏偏鬼使神差让咱们俩有那荷溏上的一遇?又是为什么又一见倾心,而抛不下你了呢?到如今,你这一去不归,让我有家不能回,父女两伤情;你这里又是这样一个家境,让我怎么办呢?她在心中这么思念着;细品味起来,你我间相识以来,你来我往缱绻情深,二三年间的甜甜蜜蜜,一次次来往,你送我,林间蜜语,相护相伴;我送你,船游荷溏,戏水玩花,谈起后日的夫妻光景,咱们心比鱼儿还欢快,比花儿还开心。又三夜夫妻情比海深,义同天高;有谁知,尔今却是棒打鸳鸯,风吹你到天外,雨打我在泥潭;我不知你存亡,你不知我苦乐;今生今世咱们哪年哪月才能重聚首团圆呢?现在我为你而割肉,总然今生不能再见到你。我也算偿还了这份痴情债了!”想到这些,她大滴的泪珠儿已是洒满了前胸。
腿伤火烧水烫一般,把她痛得清醒过来,这才想起割下的肉还挌在那里。于是,她擦干泪痕,咬紧牙关试着站身,刚一用力,那血渍便又殷湿出来。无奈,便强忍着整理了包布,衣裤;颤着手拿起那片割下的肉,颠着脚一点点挨挪到灶前,开始煎“药”。
孟莱莲将“药”煎好,一步一步端碗到婆婆床前,老太太端起来喝了两口,咋咋嘴,喘吁吁问:“小莲哪,这是什么药哇?怎么油腻腻的呢?”
莱莲站到婆婆头上说:“这是先生新开的方子抓来,我也说不好都是哪些味药;你就吃下去吧;想是新调的方子有些效验呗。”
老太太喝到碗底发现有肉皮,又追问是什么肉,莱莲怕她反呕,只是搪塞着。过了两天,老太太一时清醒,发现莱莲一走一颠的样子,就问是怎么,莱莲只说是拌跤摔伤。但那包緾之处把裤桶胀得过高,老太太要看伤得怎样,莱莲无奈,这才说出实话。老太太躺在那里急得直拍床沿,埋怨她自毁身子,万一落了残疾,不能动,没人照料衣食,又给她自身造成后半生的困苦。从此,凡有亲友邻里来探望,老太太就流着泪说与人:她的儿媳割肉孝敬她的话。话一传十,十传百,都当做千古佳话传扬开去,不上几天,荷溏村人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有谁不称赞:贤孝女子!
正在这时,忽然哄传金兵大举南侵的消息。荷溏村紧临大运河,正是东路进兵要道。那金兵打破卞京,灭亡了宋国,做为征服者,又加以他们原就粗蛮撒野,因而所到之处,烧杀淫掠,已是一惯成性了的,谁人不骇怕!所以如今这大运河沿线一家家都在鸡飞狗跳的忙乱着四下躲灾逃难。严家怎么样?老太太重病在床,孟莱莲不用说腿有重伤,既使没有伤,她又怎能抛下婆婆自顾自己呢!开始婆婆虽是说了几回让莱莲回娘家去和爹娘一起讨方便,但她至死不肯,说是死也和婆婆死在一起。老太太一急一火儿,病更加重了,昏昏沉沉便再没精神来管这事了。
天哪!该发生的事是一定要发生啦!这天傍晚莱莲正在灶下为婆婆煎药,刚煎好端到床前,见她又在小发昏,莱莲扔下药碗,慌的哭叫起来,正待要寻人来看婆婆,急暂之间,忽的门上咣啷啷銮铃响处闯进一伙骑兵来。这一伙三四个金鞑子,是从街上过路,正待寻人滋事,从外面听到了女人的急叫声,循声找进这里来的。几个人从马上跳下来,呲牙瞪眼,狂笑着破门进来,不顾一切照直奔孟莱莲扑来,拉拉拽拽就往床上推。几人同时伸手,剥衣,掠袖,扯头,捏脚,几乎就把她抬起来。莱莲早就听说了番兵的禽兽行为了。今事到临头,知道此番是绝无生理,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所以做好准备;左右一死,此时此际倒十分镇定,就任凭几个兽兵撕扯,並不表反抗,待几个番兵放下她,自顾叽哩咕噜噜的说着什么,大约是商议先后次序吧?莱莲便向他们比划示意:有老太太在屋,不合适。要到外面去,兽兵理会了意思,又见她並无反抗的表现,便咧嘴怪笑着一齐拥着她往外来。莱莲在前,出得院门;她是家边熟路,便紧步在前,兽兵们不知她在找什么静肃所在,就一路小跑随后跟进了荷溏边的枊林浓荫里。这儿天色更暗了,兽兵怕她溜跑了,哇哩哇啦直叫,她也不停步,只管在林间左拐右弯,不十步就到荷溏;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她拼命几蹿,衣襟一闪,噗嗵声投进莲溏里去了。
几个兽兵还一时没转过向来,待他们明白过来探头向荷溏里望去,那满铺水面的荷花荷叶遮住了视线,又兼天色已黑了下来,便更是任什么也看不清了。这些兽兵都是北方生就的又不识水性;再则,又是他们随手拈得的野花,随手得随手失,又有什么可惜的?只不过“哇、哇!”叫唤几声便丢开手,上马赶路而去。
几天后,这大股番兵过去,乘骚乱间隙,村人们重返家园,整顿锅灶,收埋被番兵杀了的罹难者时,邻居们发现了严家连日静俏无人,进来看时,见老太太挺尸床上;又在荷溏上发现了莱莲的尸体漂浮水上,人们做为老乡亲,古邻居之旧谊,便都收尸草草埋葬了。
后来世道稍事安定了,有几个严老先生的学生想起老先生的教育之恩,又见他家无人,便逢年遇节的到他家坟头上烧上些香、纸,以示不忘旧恩。这时便又想起孟莱莲的事跡,说她重情守义,割股事亲;堪称大贤、大孝、大洁、大烈。为了正世风醇教化,做一方之表率;便发起行动,会同乡里尊长,共同做一义举,分头各方募集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