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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出路咖啡馆-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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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笑完又说:“便衣福茨真是挺帅的,你知道他们一个月挣多少钱?”   

  我说:“肯定比邮局的挣得多。”   

  “那天他来我公寓找我。我一看,嗬,你艳福不浅,弄了这么个帅哥便衣来审你的案子!”   

  我说:“别堕落好不好?他不就是一个狗特务吗?”   

  她说:“我还迷上过一个UPS的卡车司机呢。我跟便衣福茨说:‘请等等,我煮杯咖啡去。’其实我跑去换了条超短裙。他还装作没看见我摇身一变,不过我看出他眼睛一散光。然后他开始问你在军队的时候,写的信都说些什么。我说:‘我这人吊儿郎当,她教育我不要吊儿郎当。’他说:‘你不认为她这是在给你洗脑?’我说:‘我哪有您这么高的觉悟。’我又说:‘我还收到她寄给我的军装,毛主席著作。’他说:‘这在我看很像洗脑。’我问他:‘你知道那时候一件正牌军装什么价吗?——能换十斤挂面!十斤挂面什么价你懂吗?——二十八个鸡蛋!二十八个鸡蛋意味着什么你明白吗?——我们全家每月才十个鸡蛋,还有四个散了黄的,一个臭的。不散黄不臭的只轮到我爸爸吃。我爸爸有慢性肝硬化,二十八个鸡蛋在我们家可是大事,你懂不懂?!’”   

  阿书拿我做假设的便衣福茨。她在这里停顿下来,为强调她下面更重要的话——   



  她说:“因为二十八个鸡蛋让我爸爸的肝腹水拖延了四个月;没这些鸡蛋我爸爸会早死四个月,所以这些鸡蛋等于是我们三姐弟四个月的爸爸!”   

  我问她便衣福茨听完怎么个反应。   

  “没反应,傻了。过一会儿才说:‘你们能长大成|人,真不容易,内心从小就受过致命创伤。’我说:‘也还行吧,我爸爸在世我们吃萝卜干炒辣椒,我爸爸去世我们还是吃萝卜干炒辣椒。’对了,他还问:‘你的朋友在童年、少年时期有没有不良习气?比如撒谎。’我说:‘嗨!我当你说什么不良习气呢!撒谎谁不撒?你不撒谎?’他特严肃,说:‘对我的朋友,我就不撒谎。’我说:‘我也是。’他说:‘你可别对我撒谎。’我说:‘那你争取做我的朋友吧。’”   

  “后来呢?”   

  “后来我想,这小子不错,又帅,又不笨,值得追一追。我就一直把他送到大马路上。你知道,我对我喜欢的小子,一般送到电梯门口;有可能闹恋爱的年轻光棍,我就送到楼下;特别有潜力的,我才送到大马路上。一男一女乘电梯,大眼对小眼,哇,那股荷尔蒙压力,心肯定会乱!你有没有这种体验?”   

  “阿书,FBI和个中国女人恋爱?你想什么呢?!”   

  “想想都不行?再说不是我想,是荷尔蒙想。”   

  “他们这种人一般都不理睬荷尔蒙,都是冷血。”   

  她在电话那头继续嬉皮笑脸,说:“唉,你想想,生个小FBI,也不错,据说进FBI是要考智商的。”   

  我发现身后站着两个人,等着打电话,他们都受不了我的胡扯。我们的对话是中文,用不着听懂它,也明白它是胡扯。在美国,用公用电话超过十分钟的一般不是正派人,不是走私贩毒倒军火,就是匿名告密或恐吓,不然就是通奸腐化。最次也是缺乏社会公德,跟随地吐痰同等罪过。   

  我跟阿书说:“行了,有人等着用电话……”   

  她说:“让他们好好等着。我跟便衣福茨在大马路上握手的时候,他说:‘什么时候来芝加哥,我请你喝咖啡。’我心想,天寒地冻穿超短裙也值了……”   

  我笑着挂断了电话。等着打电话的人增加到五个,排成了一支小队伍。至少有四个种族在这支队伍里。他们都是一脸的不高兴,因为他们吃不消我用一口他们完全不懂的语言在那里疯。我越是乐不可支他们越有气,等于我在公然地、一口接一口地当着他们的面吐痰。   

  安德烈要我花一个上午时间去为看晚上的芭蕾购置服装。他说他的朋友劳拉会在五角大楼购物中心等我。“波拉克公主”从小精通时尚,更精通合算的时尚。安德烈从钱包里拿出六张一百元的钞票,说这个数字是犹太公主精打细算得出来的。   

  劳拉比我想象得要苗条,像个女高中生。她穿一条合体的牛仔裤,白色高领紧身衫,黑西服上有两颗纯金色的纽扣。从敞开的西服前襟,露出宽宽的牛仔皮带,野性十足的一个黄铜带钩。她上来就问我有多少钱的预算。听我说六百块,她马上骂安德烈抠们儿。她说:“我跟他说最起码六七百块!你总不能光穿一身好衣裳不管鞋子和皮包吧?还有,你总不能一身名牌,首饰一件也没有吧?六百块,我的工作量就大多了!”   

  我心想,不知她看不看得出,我眼下这一身统统加起来,也不值六块钱。   

  劳拉忽然说:“我特喜欢你的大衣!现在要找件有个性的衣服真不容易!”   

  劳拉是个厚道姑娘。她明明看出我的小腰身大衣起码过时了三十年。它是我在牧师夫妇组织的教会义卖上买的,花了我两块钱。   

  劳拉又说:“你的皮靴也很帅——现在的做工不像那时候了。三四十年代做的鞋才这么考究,都是手工。你看这一颗颗小钉子是手工钉的!现在谁花得起这些工夫来做双鞋?我能不能看看你的大衣里子?”   

  我说当然。我不知道她到底想拿我干什么。   

  她在我大衣领子的商标下面寻找,大大的眼睛眯紧。这时候我们站在自动楼梯上。不少人从我们旁边超过去,又回头来看我们。他们多半好奇,少数人不怀好意,因为劳拉的表情和动作极像在我这件旧大衣上翻找虱子。   

  她突然大叫一声:“看,这里!”   

  她指着大衣腰部侧钉的一块小布签,上面有一枚图章,绕着它有一圈小字——‘服装制作劳动工会’。   

  她说:我一看就知道是件真货!四十年代制造的衣服才会有这个标记。那时候美国左倾、工会权力很大。不经过工会,你别想找到工作也别想把产品投入市场。我在这方面很厉害,鉴定这个世纪和上世纪的服装,哪年流行什么,一般不会有误差。   

  我明白了,对我这件大衣可以有两种理解:普遍意义的垃圾,特殊意义的古董。   

  劳拉把我领到一个静悄悄的大厅。这里连同我们一共有七八个顾客。一些没有五官的模特枯骨一般僵在各种姿态上;那种枯骨才可能有的冷漠的飘逸姿态。它们是以某种暗色的,毫无光泽的材料铸塑的,劳拉告诉我,是按照一些活着的著名模特的身材塑出的;每具模特都是一个真人的精确立体投影。所以每具人形都有名有姓。我看着它们不近情理的身高比例,刀一样锋利的肩胯,不胜其累地挂着衣服、裙子。我想象它们作为真人会多么怪诞、多么恐怖;它们的真身游走在人间时,一眼望不到边的人海,滚滚涌动的头颅,她们感到孤独之极,因而她们才有了这一个个冷漠、飘逸的姿势和态度。   

  在我对它们发着奇想的同时,我已经被劳拉安置在一间试衣室里。一个穿迷你裙的老妪抱着一摞衣服跟进来,按照劳拉的指令将衣服一一挂好。七十来岁的老妪浓妆艳抹,两条枯瘦的腿百分之八十五露在裙子外面。浑身装束没有一分宽裕。劳拉在一张古典式的缎面椅子上坐下来,对老妪吩咐:“劳驾,给我两杯喝的。”   

  老妪说:“好的,心肝儿。我们有冰茶,果汁,鸡尾酒。” 

 劳拉架起二郎腿:“我只要冰水,白水。”   

  老妪两条妖烧的腿以效率极高的步伐向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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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劳拉叫住她:“等等。”   

  老妪以十七岁的姿势蓦然回首,说:“好的,心肝儿。”   

  劳拉说:“给我一盒薄荷糖。”   

  老妪不卑不亢,很有节制地给了劳拉一个笑脸,说:“我叫玛丽,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一盒薄荷糖,还要别的什么?”   

  劳拉说:“就这些,谢谢。”   

  “我的荣幸,心肝儿。”   

  “顺便问一声,你用的是什么香水?”   

  “不是什么好牌子,我的一位表亲赠送我的。”   

  “我喜欢这香味。”   

  “噢,谢谢。”   

  “别客气。”   

  老妪冷冰冰的谦恭和劳拉冷冰冰的和蔼,使一种短暂的主仆关系瞬间确立。   

  我磨磨蹭蹭,将一条黑色连衣裙套在上半身上,再一点点将它往下扯,扯到膝部,才将我的长裤褪下。这样一来,我不必展示我低质价廉的棉内裤。劳拉以为中国人有中国人穿、脱衣服的习惯,脸上一丝惊讶也没有。她上来替我拉上背后的拉链,一只手抓起我的头发,将它按在我脑袋顶上,然后比我还用力地瞪着镜子。这是一件弹力丝绒的夜礼服,我平坦坦的胸有一大半露在外面。我看见镜中的中国女人一点儿炫耀的本钱也没有;她这样袒露毫无道理,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劳拉在我背上猛推一把,说:“背要直,胸使劲挺。”   

  我照她的意思办了,可那衣服还是和我文不对题。   

  这时试衣室的门被轻叩了几下。劳拉大声说:“请进!”   

  老妪两条瘦腿利索而矜持地迈着步子。手里捧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两个高脚酒杯,玻璃薄得如同灯泡。那种随时可能碎裂的危险使这一对杯子及杯中的水看上去很昂贵。   

  劳拉说:“玛格,看怎么样?”她指镜中的我。   

  “简直就是她的衣服!不过抱歉,我的名字是玛丽。”   

  劳拉端了杯水,喝一口。满脸是严苛的批评。她说:“不是最理想。”   

  老妪说:“我想那件短款可能更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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