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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十七 回风
她迈进门槛的时候,已经闻到浓重酒气。
穿过门廊,走进内室。那个衣衫凌乱的男孩倦然伏倒在波斯地毯上,长发披散。他乜斜了眼看她,一只手懒懒地伸向她,呵呵地笑。
“……薇。”
她音韵清冷,“你醉了,芳庭。”
“也许。”他支起身子,一把挥开身边细长水晶杯,半杯金色酒水洇透地毯。他不管不顾地爬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向她。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白衣胜雪,面上一页轻纱萦绕如雾。
他眼底有血丝鲜红,衬得晶莹美丽瞳孔分外凄厉。他直勾勾地盯着她,慢慢走到她面前,突然一个踉跄栽倒下去。她伸手扶住他,他顺势瘫软在她怀里。
他抬起头,定定地凝视着她,轻声叫她,“薇。”
她努力支撑着他,低低地应声,“我在。”
他满意而凄凉地笑出声来,突然再叫,“薇葛蕤。”
她整个人都僵硬在那一刻。那一刻,那一刻她凝望着他,碧绿瞳孔中的痛楚与绝望骤然仿佛地老天荒。他呆呆地盯着她的眼睛,那双青墨双色妩媚交缠的眼睛,凝如冰,静如雪,却燃着彻骨的艳。他从五岁始注视的美丽眼眸,十五年来不曾苍老不曾熄灭的光彩。他偎依在她怀里,双手死死抓住了她的衣襟,仿佛这样便可以逮住她的灵魂。
他拼命支起身体,扶着她的肩头,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然后轻轻笑出声来。
“我知道你是谁。”他说。
她安静得仿佛凝固一样。即使醉得天昏地暗,他仍然能感到掌心中的肌肤迅速冰冷下来。那是她一贯的温度。
“1780年的时候,你在哪里?七十年前,你在哪里?”
她突然甩开了他,迅速后退。那速度在他眼中如同烟云飞散。他痴痴地望着她诡异的步子。酒精令人麻醉,令他忽略所有不安所有恐惧。愤怒与不甘却无法因此消弭。他爬起身来,同她对面而立。他伸出手去,无法触及她的身体,却将她的视线骤然打碎。
他的手指在空中无力而凶狠地摇摆着。
“你是。你就是……”
她缓缓地摇头,再摇头。衣衫轻缈飘摇,长发随之四散飞扬。空气毫无流动的迹象,然而她整个人仿佛瞬间便要灰飞烟灭,随风而去。
她的声音忽然充满了那种纤细透明的节奏,一种陌生而绝望的气息。她微微张开嘴唇,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然而他清楚听到她的呼唤,痛楚如乞求。
“芳庭……芳庭。”她轻声地呼唤着他。
他合上眼睛。
我知道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你就是……萧晴溦。”
那个不允许任何人提起的名字,那个绝美的禁忌。
“珍惜她,芳庭。那个女孩,她必将如约而来。
她为萧家而亡,又为萧家而重生。
答应我,芳庭,珍惜她,爱护她,好好地对待她。
对我们而言,她太脆弱,也太珍贵。”
一直无法彻底懂得父亲临终的嘱托,究竟,是什么。
终于懂得。
十五年来的夜夜相伴,自自己七岁开始便不曾见过她面纱下的容颜。十五年了,夜夜风寒露静,她从何而来,因何而在。少女般窈窕身姿,纤弱声线,诡秘身手。教授自己一切的那个人,是一个颜若蔷薇未满双十的女孩么?
她永远不会再成长起来,苍老起来。
她懂得一切,熟练一切。自己所有教官都无法匹敌的身手,她教他用刀,教他如何将瑟寒淡薄光晕舞成伤人无血的凄厉。她教他拨丝弄弦,吟诗填词,教他那些古老东方传衍而来的奇妙艺术。一切的一切,都同萧氏经久绵延的教导传统如出一辙,然而更为精妙与高深。她究竟如何可以懂得这些,做到这些。对于萧家的一切,她如此熟悉,如此契合。这神秘的女子,她真的是那个人么。
为萧家而亡,又因之重生。
她,如约而来。
他猛然扑向她,她没有躲开。他抓住她,顺势将她扑倒在地。她在他掌心簌簌发抖。他俯下身去,不顾一切地吻住了她。那个吻匆促而又直接。他的气息在她唇上盘旋,无法切近。他发出一声野兽般凄厉伤痛的呻吟,突然隔了细薄面纱咬住她的嘴唇。
她轻轻地尖叫一声。手指掐紧他肩头。他死死地压住她,扣住她细软腰身。一手插进清凉发丝抓紧她的头,迫她向自己贴近。那几乎已经不能够算是一个吻,她在他的绝望之中无力挣扎,无法动弹。一两声细碎呻吟沁出,被缕缕漫过白纱的血丝洗去,不见痕迹。她的手指在他的脊背上无力地滑动,游走和停留。苍白指尖抽搐着闪烁晶亮光彩,诡异而动人。她忽然缩回右手,没入袖中。有那么一秒钟的停顿,然后她无力地放开了所有,软软地垂下了双手。
他慢慢放开她的唇。她的血有一种陌生的寒意,浸润舌尖的瞬间,无限悲凉。他含住面纱,视线笔直看进她眼底。她并没有流泪,瞳孔中奇异的明亮却如同月华。她直直地看着他。他猛然闭上眼睛,用力咬住面纱,骤然抬起了头。
白纱撕裂,如花飘落。他看到他想要看到的一切。
距他面庞咫尺之遥的容颜苍白如玉,月色微细,滑上她脸颊,骤然溅落。那冰凌般肌肤留不住丝毫光色,径自晶莹。长长睫毛微微颤动,青墨双色的眸子惨淡清媚,一如当年。
娇嫩唇瓣无一丝细纹。那是同他自己毫无相差的唇形,优雅而薄情的姿态。他看到当年那个轻柔咬住他指尖的年少女孩。
十五年,光阴纷落,她却当真停泊在了那里。
十五年,十五年分毫未改的容颜。
他伏在她身上,安静地注视着她。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解释,可以挣扎。时光如水,绝望如潮,缓缓漫上少年柔软心头。他的双手慢慢放开。她同时颓然放松了自己,脸颊缓缓侧开,凝视地毯上滚落的一只水晶郁金香杯。透明光亮在她瞳孔深处反射出一道冰冷水色。
她在他怀中如此安静,恍若无存。
他轻轻地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猛然推开了他,翻身而起,轻盈如一片洁白云雾般贴住墙壁。她冷淡地注视着他,一言不发,慢慢退开。
他们的目光在一个遥远漫长的瞬间中纠缠。他坐在地上呆呆地凝视她。她突然别开了头,下一秒钟已经翩翩立在阳台的围栏上。她用足尖优雅而怪异地停在那里。他跳起来,几乎就要冲了过去。在那之前,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掠而下。
他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这就是她的离开。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她的离开。
那个可以在高楼之上纵情飞舞的女孩,她真的早已不是凡人。
那一夜薇葛回到家的时候没有看到我,那是真的。我不确定她有没有寻找我。她也许会想要知道我去了哪里,但她一定不会喜欢知道答案。
我心满意足地回到家里的时候,她正坐在窗边凝视月亮的缺口。我走过去亲吻她的脸颊,她没有拒绝。月亮上的宁静海安详地照耀着她清丽面容。她看上去就像一个等待被烧灼的瓷偶。
我没有追问一切,对她而言,对我而言,一切都可以被宽恕被包容。我知道,我也知道她知道。所以她没有叙述任何事。所以我拥抱她的时候没有得到拒绝。
那一整天她都呆在我的棺材里,安稳地睡在我的怀里,醒来之后便睁着双眼凝视空荡荡黑暗的深处。我耐心地爱抚她亲吻她,她以一贯的,然而丢失很久的沉静容忍着这些。我便决定永远不要告诉她发生的一切。
也许有一天我会,如果属于我的永远可以被消灭。
那个姓白兰的老人没有很新鲜的血液,然而伴随血液喷涌而出的记忆却分外丰厚甘美。一个贵族七十八岁的一生宛如上等红酒,丝丝漫入喉间的甘醇令我心醉神迷。
从今以往,弦断琴封。我可以确定,他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见过身为人时的薇葛的人类。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那一夜开始她不再去萧家,只在吸食之后安静地留在宅邸里,阅读或者游戏。她不喜欢同我做那些人类的游戏,牌戏或者棋局,宁可一个人摆弄那些绘有精美花纹的纸牌,像任何一个年轻的人类女孩一样,试图从中探索爱情与生命的预兆。当然我知道这不过是她乔装的把戏,重复地练习着演技。她想要扮演的角色从来都只有一个。
那个名叫萧晴溦的十九岁女孩。
我送给她一套从我的猎物那里拿来的塔罗牌。她应该是很喜欢的,但是不动声色。我不在乎,事实上我也根本不认为那些逆位和四大元素真的可以为她预言什么。我只是单纯喜欢那牌面的绘画,笔触温柔细腻,其中一张女教皇的小脸同她极为相似,象牙雕刻般精致容貌,眼睛微微细长,阴沉沉的,瞬间便仿佛抓住人心头最脆弱的那一个角落。她便整夜摆弄它们,在地毯上一次又一次地铺开命运的隐秘。
据说,那个任性的男孩子把萧家闹得不得安宁。
她似乎再也不想在意那一切了。
然而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我注视着萧芳庭的一举一动。他发疯似的在书房中搜寻他父亲的遗迹,笔记,信件甚至便笺和书页边缘随兴的留题和批语。然后他在大宅的书库中找到一些他想要的东西,包括那本镶有精致银边的古老日记。
我摇头叹息。萧雅闲,他为什么要把那些东西保留下来。我相信那是因为他对薇葛的深爱。可是他对他的儿子实在估计过高。他足够聪明,不代表他会生出一个同样冷静透彻的儿子。
男孩的脸色在读过那本日记后惨白如纸。
他还需要什么证实,一切都已明明白白地摆在了那里。
他拒绝一切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