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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蠢问题?”他的兴致被她的活灵活现给挑起。
“表姐说,下次舅妈火大的时候,我可不可以躲在她后面,让舅妈把她痛打一顿,我小时候不懂,想说哪有人那么笨,自愿挨打,后来才晓得,表姐羡慕我,可以常常进出你家,听你说故事,让你帮我敷药。”
“真的?”
“骗你有糖吃?”
“你把证人的名单开出来,我去向她们求证。”
“别装了,你会不晓得自己很受欢迎?”
“不知道,我只和男生玩。”他摇头,不过那个时候的自己,人际关系好像真的很不错。
“知道吗?每次我从你家回来,表姐常喜欢搂着我,问你的事,小时候我不太会形容,只会讲一句话。”
“哪一句。”
“大哥哥的笑很像太阳公公,谁晓得长大会变成北极冰原。”
她的话堵住了他的快乐,让他又变回习惯性沉默者。她知道自己误触了那个开关,虽然有些后悔,懊恼,却也有些跃跃欲试,她想试着把北极冰原再次变为热带雨林。
她趴在床上,侧眼望向他的脸,“我有个同事性格豪爽,说话很欧巴桑,她的口头禅是‘天寿骨’,我们平日听习惯了也不觉得什么。直到有一次小学放假,她把七岁的女儿带到办公室里,你知道小女生进办公室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安凊叙摇了摇头,以为她想转移话题,避开他逆转的性格问题。
因为他今天心情不错,所以乐意配合,因为今夜的气氛太美,所以他舍不得搞砸一切,于是他丢掉屎脸,重新展现温和的自己。
“她女儿说,天寿骨,冷气开这么强,是要把我冷死哦。当场,我们办公室里爆出一阵大笑,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我们可以想见二十年后的小女生会长成什么样子。之后,我们开始热烈讨论,环境改变一个人和基因对人类的影响,哪个比较严重?”
“基因。”他抢答。
朱苡宸摇头,“不,我认为是环境,基因是只提供个体发展的可能性,环境才是造就一个人性格的重大因素。”
“知不知道陈树菊?一个三十岁就得出来卖菜负担家计的女人,她从早忙到晚,三把青菜五十元,每天工作十七、八个小时,中餐只吃白饭加面筋罐头,为什么她可以捐上千万给没钱念书,生病没钱就医的人?”
“是她基因里有怜悯,仁慈的染色体吗?不是,而是因为她亲眼看着母亲缴不出医药费而死在医院,还有功课名列前茅的自己,因为贫穷而无法继续升学,这样贫困的环境促使她特别能够体会穷人的苦痛。”
见他无语,她又说:“我恨过舅妈,在很小的时候,我常幻想舅妈是个坏心大巫婆,幻想她在把我养大之后,会将我放在锅子里煮来吃。”
“是你和阿姨,教导我心中无恨,因为心中无恨,所以装得下更多的爱,慢慢地,我长大后,终于明白舅妈沉重的悲哀,而在我心目中原是好人的舅舅反而才是加害者。我无法改变大人之间的事,只好尽全力创造舅妈的快乐。”
“你也亲眼看见了,如果不是你和阿姨,我和舅妈不会有今天的关系。知道吗?除舅妈和表哥表姐外,我没有其他亲人了,我很珍惜他们,很高兴世界上有人和我血脉相连。”
她停下话,望向沉默的他。
安凊叙知道她想说服自己什么,但他的性格已然形成,他早就习惯憎恨,吝于付出爱。
“你让我变得温暖又善良,而你自己却变得冰冷寒酷。这段日子里,我常常自问,我的大哥哥,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回来。”她深深一叹,在他变脸之前,继续把话说完,“就算不能放下仇恨,至少别去碰触仇恨吧,把那些待你不好的人,远远抛开,让自己过得幸福而自在,不是很好?”
他没有予以回应,她也没有逼他回应,只是把本来枕在下巴的手抽出来,食指,中指比成双脚交互着前进,走路似的一步步走到他的肩窝处。
“以前我常把头靠在这里,靠着靠着,所有的伤心委屈就不见了。”
手指继续往上走,走到他浓密的眉头。
“你笑起来的时候,这里会往上飞翘,看见你上扬的眉,我会忍不住想要跟着笑,于是,就忘记舅妈的鸡毛掸子长什么样了。”
手指往下一点点,走往他的嘴唇处。
“你开心的时候,嘴巴会变成漂亮的弯月亮,看见月亮升起,我身上的疼痛就像被施了魔法消失无踪。”
她的手指还想前进到他的耳朵,告诉他,她喜欢他倾听自己说话,她很想在他专注的耳朵里,埋下自己无数秘密。
但是他没让她成功达阵,他伸出左手握上她的右手,当年的温暖再度将她包围。
他将她揽入胸口。
她柔软的身子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小女孩,她崇拜的眼神依旧,总是让他相信自己是擎天梁柱,有能力当个“伟人”。他喜欢她眼里的自己,更喜欢她对着他笑的表情。
朱苡宸窝进他怀中,双手环住他的腰,粉红的唇勾勒出美妙的线条。
她心底明白,不管他变不变得回当年的大哥哥,他那句疑问证明的事已经攻陷她的心。
他们不是男女朋友吗?
是,她愿意是,乐意是,她很高兴他们是男女朋友。
他们手牵手回到安凊叙老家。
昨晚朱苡宸担心的事成真,舅妈果然一大早就到处散播好消息,而这个地方也真的很小,于是所有邻居都得知,当年那个老是挨打的小女孩和那个家教很好、人人都喜欢的男孩在一起了。
走过汪大婶家,数十年如一日,她还是拿着水管浇灌着柏油路面,只不过她的头发白了,而当年种下的小树已长得蓊蓊郁郁。
“阿朱,回来了啊。”看见她,汪大婶拉开门,走到街心。
“汪大婶好。”朱苡宸规规矩矩地鞠躬。“汪大婶看起来还是很健康,好像……比我上次看到的时候更年轻,说实话,你有偷偷跑去打玻尿酸哦?”
她很会跟老年人哈拉,不对,应该说她对谁都很能够讲话,连面对安凊叙这种冰人都能连续讲两个小时,可见她的功力有多深。
“哎哟,爱说笑,都老了。上次汪大婶有在电视上看见你哦,你上电视很漂亮。”
“对啊,电视台的人有帮我化妆,我要是有汪大婶年轻时的一半漂亮,早就被拉去当偶像明星了。”
安凊叙受不了地看她一眼,谄媚,巴结,拍马屁。
“阿朱已经够漂亮了啦,你舅妈很骄傲,到处叫人家看你的节目。”
那不是她的节目……算了,老人家开心就好。
“谢谢汪妈妈,我才想看你年轻时的照片呢,舅妈说,汪大婶年轻的时候,比白嘉莉还美。”
“你啊,这张嘴这么甜。唉,想当初你舅妈年轻时那么歹命,现在总算出头天了,你在大学教书,姐姐在国中教书,哥哥又是医生,三个孩子都那么有成就,她总算是苦尽甘来,当年吃的苦都值了。”
“是啊。”她笑着应和。
“啊他……就是阿叙吗?”
“对啊,阿叙一直想回老家看看。”
“阿叙长得真高,真帅,还会不会拉小提琴?听阿朱舅妈说,你念美国最难念的那间阿弥陀佛大学哦?小时候我就看你们两个特别要好,还跟你们妈妈,舅妈说,不如让你们结成儿女亲家,没想到果然长大变成男女朋友。”
哈佛变成阿弥陀佛?安凊叙佩服这群老太太们,但他和朱苡宸一样,没有多加置喙,只是微笑着,剩下的全留给这多话的小女人去应付,而她,应付得游刃有余。
就这样,聊过十几分钟后,他们才在汪大婶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离开。
朱苡宸拿出阿姨交给舅妈保管的钥匙,打开大门。
表哥开始工作后,就逼舅妈从工厂退休,退休后老人家的时间多了,除了和邻居说说话,就是到这里整理花草,清清屋子,一进门,她就见到安凊叙呆住了,那一景一物都是当年的模样,未曾改变,只是树长得更高些,而那丛夜来香已经攀满篱笆。
“要进去屋里吗?”她拉拉他的手。
他有些激动的回去握她的手,掌心里满是汗水。
他点头,两人牵手进屋,沙发还是那个样子,墙上的时钟仍然滴滴答答响,只是更老更旧了。
她直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让屋外的阳光透了进来。
安凊叙下意识地指指那片落地窗说:“以前,我妈妈经常站在落地窗前拉小提琴。”
“对啊,而你拉小提琴的位置是在二楼阳台。”
那时,她经常站在门外,仰望二楼阳台,看着他拉小提琴的身影,五岁的孩子不懂爱,却清楚明白什么叫做喜欢,她喜欢大哥哥的声音,喜欢他的温柔,喜欢他对她的小心疼护,喜欢他……是一件持续很久的事。
“我父亲,因为母亲的提琴声而爱上她。”
可最终,他选择回到对自己事业有帮助的元配身边,如果结局注定这样,当年为何要放任爱情发展?他无法原谅父亲。
朱苡宸抿唇点头,把话题转开,“这个楼梯,你害我摔跤过,记不记得?”她撩起头发,耳际露出一个淡淡的疤。
那时,阿姨开玩笑地对他说:“糟糕,你害阿朱破相,以后一定要娶人家。”
他没有闹别扭,而是很“负责任”地回答,“娶就娶,反正我很喜欢阿紫。”
那个儿女亲家的戏言,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我不是故意的。”安凊叙解释。
“就算你是故意的,也没关系。”她落落大方的回应。
“为什么没关系?”
“因为……”她凑近他耳边,轻语一句,“因为我喜欢你啊。”
她的脸庞倏地翻红,撇下他,飞快的跑上楼梯。
他望着她的背影,浅浅一哂,笑得不深,却绝对真心。
他跟着上楼,走进自己的房间,小孩子的单人床仍然摆在熟悉的位置,覆盖着书桌的白布蒙上一层厚厚的灰。他一把拉开白布,课本,故事书,还有插满铅笔的竹筒未曾挪移过位置,母亲……一直在等他回来。
拿起小学的日记簿,随手打开,稚嫩的笔迹写着——信念是成功最大的支柱。
然后,洋洋洒洒一篇与自信有关的文章,出现在格子簿里,他细细读着,却弯了眉头。
当年的他,还真喜欢讲大道理,可发生在朱苡宸身上的事,一旦落在自己头上,他便控制不住仇恨,敌视,心里只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