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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雷雨季节来到泥泞之地?也许附近出现了什么启示吧?真希望我能亲眼目睹,让这启示强健我的灵魂。”
“宇宙本身就是一个启示。”那个僧人答道,“万物流转而又不动。黑夜之后便是白昼,日日不同又日日同日。世界本是幻象,但这幻象的形式并非杂乱无章——它的模式正是神圣实在的一部分。”
“是的,是的。”罗墨道,“我很清楚真与幻的道理,不过我想知道的是,这附近是否出现了一位新导师?抑或有某个享有盛名的导师回到了这里?又或者是出现了某个神圣的异相?为了我的灵魂的缘故,请你们告诉我。”
说话间。一只指甲盖大小的红甲虫从桌面爬过,乞丐伸手一拂,甲虫跌落到地上,接着他脱下凉鞋,似乎准备用鞋子把它碾碎。
“亲爱的兄弟,请不要伤害它。”
“可这里到处都是这东西,并且业报大师们说过,一个人若被判转生为昆虫便永远无法再转世为人,因此杀死一只昆虫并不算是罪业。”
“尽管有此一说,”僧人道,“但众生平等。
在这座神庙里,大家都遵循不杀生的教义,避免伤害任何形式的生命。”
“可是,”乞丐接口道,“钵颠阇利①告诉我们,重要的是意图而非行为。如果在杀戳时,我心中怀有的是爱而不是恶,那我其实并没有杀生。当然,我刚才的所作所为并不属于这种情况,我承认自己心中的确怀着恶意——因此,即使我没有杀死那只甲虫,我也同样会因了这意图而承担罪恶带来的业报。所以,按照不杀生的教义,即使现在就踩死甲虫也并不会让我变得更糟。不过,我是你们的客人,自然要尊重你们的愿望,不再这么做。”说着,他把凉鞋移开,放过那只竖着红色触角、一动不动的虫子。
“千真万确,他是一个学者。”一个拉特莉的追随者说道。
罗墨笑了:“谢谢你,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不过是一个卑微的探索者,在追求真理的旅程中,我曾偶获殊荣,得闻博学之士的只言片语。但愿我能再度拥有如此的荣幸!如果附近住着某位伟大的导师或是学者,我定会不惜走过火热的木炭,去他的脚边坐下,倾听他的言谈、模仿他的举止。如果——”
他顿住话头,因为突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他身后的房门。他没有立刻转过头去,而是趁机伸手压死一只停在自己手边的甲虫。虫子的背壳压碎了,一块晶体的末端和两根细小的电线从虫子背上的裂口处显露出来。
接着他侧转身体,绿色的眼睛扫过坐在自己和房门之间的一排僧侣,最后落在阎摩身上。阎摩全身红色,马裤、衬衣、风衣,连腰带、靴子和手套也不例外,亚麻头巾仿佛用鲜血染过一般。
“‘如果?’”阎摩问道,“你刚才说‘如果’?如果某位智者或是某位神灵的化身在附近逗留,你希望能与之结识?你是这么说的吗,陌生人?”
乞丐从桌旁站起身来,鞠了一躬:“我叫罗墨,”他开口道,“是一个探索者、一个旅者,与所有渴望开悟的人都是同道。”
阎摩没有回礼。“既然你的一言一行早已透露了你的身份,又有什么必要把名字倒着念呢,幻王?”
乞丐耸耸肩:“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但笑意又一次浮现在他的唇边,他补充道:“我是寻求道路与真理之人。”
①生活在两千多年前的智者与医生。著有《瑜珈经》。
“这实在令我感到难以置信,毕竟,这一千多年以来,你的背信弃义我已见识过太多太多了。”
阎摩冷冷地说道。
“你说的可是神灵的寿命啊。”
“很遗憾,确实如此。你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魔罗。”
“哦?是什么?”
“你以为自己会被允许活着离开。”
“我得承认,我的确有这样的打算。”
“但你想没想过,在如此荒凉的地方,孤身旅行的人是常会遇到意外的。”
“我已经独自旅行了许多年,意外总是发生在别人身上。”
“你也许认为,即使自己的身体在这里被毁掉,灵魂仍然可以传送到放在其他地方的另一具身体中。我猜有人读懂了我留下的笔记,现在你们已经能够做到这一点了。”
乞丐的眉毛稍稍往下垂,眉梢靠近了四分之一寸。
“但你没有觉察到包围这座神庙的力量。在这里,类似的传送是不可能的。”
乞丐迈步来到屋子中央。“阎摩,”他说道,“你堕落之后的力量微不足道,如果你竟妄想借此与梦者的神力对抗,那你实在是一个蠢货。”
“或许你是对的,魔罗大人。”阎摩回答道,“可我已经等了太久,不愿再放过机会。还记得我在肯塞立下的誓言吗?若不想自己生存轮回的链条就此断裂,你必须通过这个房间惟一的出口——我把守的这扇门。现在,这间屋子以外的任何东西都无法帮助你。”
魔罗抬起双手,于是出现了火焰。
一切都在燃烧。火舌从石墙上、从桌上和僧人的衣服上窜出来,浓烟在室内翻滚、盘旋。阎摩站在烈焰中央,一动不动。
“这就是你的全部本领?”他问,“你的火焰四处飞舞,却没有点燃任何东西。”
魔罗一拍手,火焰消失了。
取代烈焰的是一尾机械眼镜蛇,它晃动着竖起起身子,足有两人高,银色的颈部鼓起,摆出“S”形的进攻态势。
阎摩不为所动,他紧盯着魔罗,阴翳的目光如昆虫黑色的触角般射进魔罗惟一的眼睛里。
眼镜蛇攻到一半,忽然消失。阎摩向前迈出一大步。
魔罗倒退一步。
他们就这样站着,过了大约三次心跳那么久,阎摩又前进两步,魔罗再次后退。两人的前额都渗出了汗水。
乞丐的身形变得高大起来,头发变密了,腰更壮,肩更宽,举手投足间带上了某种优雅的风度。
那是先前不曾有的。
他又退后了一步。
“是的,魔罗,死神确实存在。”阎摩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话来,“无论堕落与否,真正的死亡都在我的眼中。你逃不开我的眼睛。等到了墙边,你便再也无路可退。好好感受吧,力量正从你的肢体中溜走,你的手脚正变得冰凉。”
魔罗咆哮一声,露出满口利齿。他长出了公牛一样粗壮的脖子,手臂好似常人的大腿般壮实。他的胸膛是一个盛满力量的大桶,双腿有如森林中的参天大树。
“冰凉?”他说着伸出双臂,“我能用这双手杀死巨人,阎摩。你呢,不过是被天庭放逐的腐肉之神罢了。你皱起的眉头只能收服老弱病残。你的双眼只能让无知的动物和下等人战栗。而我是远高于你的,我们之间的距离有如星辰到海底那般遥远。”
阎摩戴着红色手套的双手像一对眼镜蛇般缠住对手的喉咙。“那就试试你所嘲讽的力量吧,梦者。你做出一副表面强大的样子,现在拿出你的力量来!不要仅用言语同我争斗!”
魔罗喉咙上的双手收紧了,他的脸颊和前额涨成了紫红色。他的眼睛似乎在跳跃,像一盏绿色的探照灯扫过这个世界。
魔罗双膝跪地。“轻点,阎摩大人!”他喘息着,“难道你要掐死你自己吗?”
他变了。他的容貌上仿佛有一层流动的水,渐渐起了变化。
阎摩往下看去,看到的是自己的面孔。魔罗伸出一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红色的双手,撕扯着自己的手腕。
“生命正在离你而去,魔罗,你开始孤注一掷了。不过阎摩不是小孩子,他不怕击碎你幻化出的这面镜子。拿出你最后的本领,或者像男人一样死去,最后的结果不会有什么不同。”
又是一次流动,又一次改变。
这次阎摩有些犹豫,放松了力道。
青铜色的发丝散落在他的手上,浅色的眼睛哀求着。一串象牙制成的骷髅挂在颈上,色泽只比她的肌肤稍淡。她穿着血红色的纱丽,双手放在他的手上,几乎像在爱抚……
“女神!”他挤出两个字,声音尖锐。
“你不会杀死迦梨……杜尔迦……吧?”她窒息着问。
“又错了,魔罗。”他低声道,“你不知道吗?每个人都会杀死自己的最爱。”说着,他双手一扭,掌中传来骨头破碎的声响。
“十倍地诅咒你,”他微微眯起眼睛,“你决不会有再生的机会。”
他松开双手。
在他脚边的地板上躺着一个身形匀称的高大男人,头耷拉在右肩上。
他的眼睛终于闭上了。
阎摩用鞋尖把尸首翻了过来。“垒起柴堆,为他火葬。”他背对着僧侣们,盯着尸首说道,“不要省略任何仪式。今天死去的是地位最高的神灵之一。”
说完,他移开视线,转身走出房间。
那天晚间,空中雷电交加,雨水如子弹般从天上落下。
神庙的东北角,四个人聚在高塔中的房间里。
阎摩在房中来回踱着步子,每次经过窗前都会停下来往外看。
其他人望着他,听着。
“他们起了疑心,”他告诉他们,“但还不清楚实情。他们不会随意破坏一位神祗的庙宇——除非他们能确定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因为这将使人类发现诸神之中存在分歧。他们并不确定,所以才来调查。这意味着时间仍在我们一边。”
其他人点点头。
“一个遗世独立、寻找自己灵魂的婆罗门路过这里,在一次事故中遭遇了真正的死亡。人们为他举行火葬,把他的骨灰洒入奔向大海的河流。这就是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当时,信奉觉者萨姆的流浪僧人正在此地。不久,他们离开这里,继续自己的旅程。谁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塔克尽力站直身体。
“阎摩大人,”他说,“我们也许能瞒得了一周、一个月——甚至更久一些,但这个故事是一定会被拆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