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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她送我走出小院,踏上街道,就要与我分手时,她说:在遇到你以前,我的心早已不年轻。各种各样的诱惑我都经历过了。我早已看透了一切。
她抬起眼看着我,目光中含着深深的诚恳:
我厌恶了一切。可你是这一切之外的。所以,你是我惟一的也是最后的选择。
我很震惊。我对她似乎直到此刻才完全理解。
我不知说什么。我没有与妮妮说话的资格。
我感到自己几乎与这座小城一样肮脏。
妮妮抬起手,把我的围巾围好。寒风正扫荡着我们,街道上早已没有什么人。
她说:我们一定要好好生活,听见了吗?
第 五 章
十六
大概是地球哪儿刮来了寒流,小城居然被洁白的大雪覆盖。一切肮脏及罪恶都看不见了,都被掩埋了。麻木的人们居然纷纷涌上街道,人人面有喜气。
儿童出现了,通红的小手在雪地上晃来晃去,茸茸的小熊猫在雪地上滚来滚去。
我和妮妮站在雪地中,心中洁净而安静。
雪真好,是吗?妮妮说。
是。我点点头。
我发现,这肮脏的城市也有干净的时候,这麻木的众人也有绽出童心的瞬间。
我对这城市有了一丝温情。
我过去是太残酷了——对这城市。我曾在心中千百次地诅咒它。我诅咒它死去。
我和妮妮在雪地中缓缓走着。来到了平坦宽阔的地方。
这儿的雪洁白无瑕,没有一个脚印。
妮妮站住了:真像一张大大的白纸,没有写过一个字。
陌生的小城(15)
我也站住了:是像张白纸。
妮妮说:咱们别走进去,别破坏了它。
我执意往里走,说:我要走进去。
她站住不动。我回过头很固执地看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她屈服了,垂下眼帘,跟着走过来。
雪在脚下吱吱地响着。妮妮沉默着。
走了很久很久。
到了不知什么地方了,周围没有一处房舍人烟。
我们站住了。
回头看,只见两人的脚印从地平线迤迤逦逦过来。
我说:看见了吗,我们的脚印?
妮妮被这伟大的画面惊呆了。这么大的一张白纸,我们俩的脚印。她激动地喃喃着,望着远方。
我对她讲了故乡的图画。
她听着,问:我们再往哪儿走?
我说:往天边走。
她小孩一样调皮地笑了:走到天边,天边就又远了。永远到不了天边。
我说:那就永远走下去。
她双手搂住我,轻轻倚在我的肩上,跟着我朝前走。
城市毕竟太肮脏。各种各样的烟灰两天就给大雪蒙上乌纱。太阳斜脸一照,都消融了。
小城更肮脏了。
我这才明白:肮脏是掩盖不了的。
越掩盖越肮脏。
这时上街,就都是泥泞臭水了。汽车驰过,飞溅着黑糊糊的泥汤。垃圾堆都露出嘴脸来,一个个很得意,很丑陋。它们盘踞在马路边,挺着肚子俯瞰着行人。
狗们拱来拱去,尾巴拖泥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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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又是阴天。灰暗的云,灰暗的雾,刮来熟悉又陌生的风,铅灰色的,在天空中,在城市涂抹着。
小城越画越肮脏了。
有线广播的大喇叭在街边震响着。你走到哪儿,都在它声音的覆盖之下。
你于是又麻木了。又灰暗了。又竖起了高而硬的领子。又缩成一疙瘩了。你像冬日从树上吹折下来的一根枯枝,没有一点弹性。都枯槁了。
空气都枯槁了。
时间也枯槁了。
两颊又硬又麻,没有感觉了。我怕自己没有活下去的心劲儿了。
妮妮听了,却笑了:你怕,说明你想好好活下去。
一见她,我就感到了暖意。
我告诉她,我这个人特别消沉,我富有的是冷漠。
她看了我一眼,说:因为你与世格格不入。
我一听,也就没话了。
我的一切都被重新解释了。我无上的愧疚。
不管怎么着,她一出现,我感到体内的血液又在流动。衣服如果穿得紧,自己也能感到心脏的跳动。
两颊渐渐有了感觉,也软了下来。耳朵又灵敏起来。
我在办公室之间飘来飘去度过一天后,回到小屋,就真的抱起吉他,沉浸到音乐中了。
如若艺术就是这样恍恍惚惚,若有所思,想什么就弹什么,唱什么,行云流水,无拘无束,那么,我的生命大概是属于艺术的。
我在吉他的叮叮咚咚中,常常看到一幅又一幅美丽温暖的图画。我看到了自己降生人世以来的一切镜头。
我看见太阳血红血红,我光着屁股在石头盆里张着小手小脚哇哇大哭。我知道,从那时起,我就向世界宣布了自己的存在。
弹着弹着,我常常陷入沉思。吉他不响了,我的嘴也没唱,然而就有歌声在耳边响着。
悠悠的。
不知什么时候,小屋早已黑了。我没有感觉。
大概有人推门进来了,进来的人轻轻开了灯。
我听见了妮妮的声音:你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抹去了满脸的泪水。
你不吃饭了?她问。
我没说话。我知道,机关的食堂早已黑灯瞎火了。
吃这个吧。妮妮把一饭盒饺子放到我面前:还温着呢,妈妈让我送来的。
我看了看她,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给你送来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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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谢谢你让我认识到了自己的生命。我又轻轻把吉他抱在怀里弹起来,唱了一支来自远方又去向远方的歌。
那是骆驼队,踏着荒原走远了。在广漠的夜晚,篝火点燃起来。火光照着我的面孔,在我身后是无边的黑夜。火光跳动着,将我的身影变幻不定地投射到广阔的黑暗大地上。
我唱完了。
我静静地看着她。
她也看着我。
我说:艺术是纯洁的。
她说:你只有纯洁。
十七
我爱上了艺术,爱上了音乐。
这个世界上,有妮妮,有音乐,我就足够了。
我与世格格不入,但我并没有不食人间烟火。
我幻想着有个安安静静的窝。每天当我像影子一样附属于暖壶飘来飘去之后,能落下来,能静下来。然后,我在温馨的气氛中沉浸入音乐的世界,在那里寻找生命的过去与未来。
妮妮理解我。
她在为这一切准备着。
陌生的小城(16)
为此,她显得兴奋,也常常显出一些疲劳来。
我是一个迟钝的人。我不善于体察别人,关心别人。但我也发现了她有些微的憔悴。
我说:你不要这么辛苦,让我来干吧。
她说:干这些,你太笨。说着,她笑了。
我也便笑了。
不知什么时候,她家的小小院中已堆满了旧砖头,旧木料。不知何时,来了几个工匠,把旧厨房拆了,开始重建。不知何时,新厨房盖好了,只差房顶没有上泥、上油毡。
我踏进堆满断砖碎石无处下脚的小小院,四顾茫然。我不知干什么。
妮妮,那样美丽的妮妮,满身泥浆在与两个憨兮兮的小工一起和泥。她脸上汗水淋漓。
见我来了,她用手背一揩汗水,说:快进屋去,别在这儿扎着。
我要拿过她手中的锹,她坚决地拒绝了。
我满心惭愧。
我让妮妮干这个。
到了晚上,匠人们都走了,妮妮疲惫不堪地坐到桌边。我们一起吃饭。
她说:我下午那泥糊糊的样子特别难看吧?
不。我摇摇头。我记得,下午,她依然美丽。
她看着我笑了,说:感情使人失去正确判断。
我一直闷闷不乐地吃饭。
她问我怎么了,为什么不高兴?
我低着头,不知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我说:别再闹这些了。我们在哪儿都能生活。
她明白了,微笑了,说:你觉得我辛苦了?
我沉默。没有否认。
她调皮地说:你不知道我文武全才?
我不说话。我知道,她其实一点不娇气,她能吃苦,她耐劳。这从她那水滴一般纯洁娇嫩的形象中是很难看出来的。
她看着妈妈在小小院内收拾施工场面的背影,笑着对我说:我将造就出一个艺术天才!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不要成什么天才。
妮妮不理我的话,又说了一句:我还有一个想法呢,你知道吗?
我抬眼看了看她。
她凑到我耳边说:我还要生个儿子。
我看着她,不知有什么东西在我生命深处涌动起来。
她却凝视着自己眼前,目光有些恍惚。她自言自语地说:可我不愿意老……
我伸手轻轻抚着她的脸颊。
我感到她身体轻微地战栗着,过了好一会儿,泪水从她的眼里静静地流出来。
你怎么了?我有些慌了。
她却擦了擦眼泪,那样的一笑:你会了……
我会什么了?我不明白。
然而,我从她的眼睛里读懂了。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用手爱抚一个女人。
妮妮辛苦了好多日子,像忙碌的旋风刮来刮去。终于,那小小院变了样。那小小房内也变了样。一切都如她所说的那样实现了。
她的里间屋大了些。双人床还没买来,单人床放在里面,显得比原来宽裕多了。加了两把椅子。
我们可以坐在椅子上说话了。
她妈妈常常隔着窗玻璃看着我们,和善地一笑。她总是在小小院内忙着她的洗涮。
妮妮大概是太累了,这时放松下来,倚着床头的枕头被子,手撑着头,目光矇矇眬眬地看着我。
我被她看得不自在起来。
我不让她这样看我。
()
她露出微笑,然后说:你怎么就长成这个样子的呢?
我说:不知道。
她笑了,一下坐起来,抱住我,在我脸上吻了几下。
我有些局促。
她又笑了,欠过身子,把窗帘一拉,隔挡住院子。
这次,我们吻了。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