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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用拿毛球他们来当理由。」
「我知道那些都是证物,这才准备带出去,待我酒醒了,自然会上交衙门……」
「你不会交上去!你背了包袱就回去了,还打算连我一起瞒住!」
「不是这样的……」
「我早该知道,你会同情王府的内贼,你就是还存着贼性!」
重话如巨石狠狠砸落,荆大鹏一出口就後悔了。
「是哦?」她嘴角轻轻一勾,竟是笑了。
她跟这个千古不化的顽石荆大鹏解释有什麽用?他向来认定就是认定了,她是贼就是贼,连疑犯都有公堂说明的机会,她却只能直接让他定罪。
曾是炽热亲吻的唇,一说出口却是刻薄无理的吼骂;自以爲已得到他的信任,从此一家人快乐过日子,原来还是不可能的奢望。
她已分不清是背在剌痛,抑或心被拧痛,初见他找到她的喜悦已消失无踪,天知道那时她是多麽害怕,还以爲就要死在山上了。
她默默坐了下来,将所有的珠宝收拢好,仍旧用衣物包住,再以包袱巾紮紧,推到桌子的另一边。
「给你。」
她挂着淡淡的笑,荆大鹏却觉得她笑得凄凉,笑得孤寂,顿时感到头重脚轻,呼吸困难,待看到她收拾包袱的双手时,更是怵目惊心。
在微弱的烛光映照下,她的双手从手掌到小臂,里里外外,全是又深又红的指甲掐痕,多数几已掐出血来,凝干成细小的暗黑色血痂。
他以爲她在抓痒,其实是她一直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
酒入肚肠,即使不醉,也是微醺晕茫,若要让神智和体力维持清醒到能够随时逃走,她得掐多久?又掐得有多痛?
这回的探子任务危险艰巨,她能仔细绣出山寨情势图,足见用心;可他见了面却只有谩骂,他对她除了怀疑,还有什麽?
此刻,他还有满腔的怒气,气山贼,更气满脑子馊水烂泥的自己。
「山贼灌你喝酒,你爲什麽要喝?」
「蓝大王一直缠着我,我要找机会逃走,只能先让他别缠着我。他想灌醉我,我也来灌醉他,我没喝过酒不代表不能喝,没想到我酒量还不错,没有醉死耶。」
「你没有醉死是因爲你该死的一直掐自己!」他抓起她的手腕,大声地道:「把好好的两条手掐成了什麽样!」
「哟,还真难看。」她随意瞄向手臂,轻轻一甩就甩开他的手,再将袖子抹下来遮挡住血痕。
他闻到血腥味,心头一绞,又道:「我帮你上药。」
「不用了。」她交臂胸前,明显的拒绝意思。
「你爲什麽不辩解?」
「辩解什麽呀?」
「包袱的事。」
「我已经说了,可你信吗?」她一笑。「不信嘛。你一开始就将我当成了贼,不管说什麽都不信了。」
「你只要说清楚,我就信!」
「哪个醉鬼讲话清楚了?谁又会相信喝醉的女贼的话?」
「不准你再说你是女贼!」荆大鹏大吼。
他记起了杏花湖畔,她掉下委屈的泪水,从那时起,他不就愿意相信她了吗?爲何还是以最严厉的目光挑剔她的所作所爲?
他大可等她清醒後再来问包袱的事;办案都可以变通了,罪犯也能因爲提供证据或供出同夥,因而获得相当程度的脱罪条件。在初识尚且不是那麽了解她的那时,他不也放她一马,拿当探子做爲不追究案子的交换条件?
何以相处日久,他待她越是苛刻?他承认,她的过去犹如他黑暗的心魔,他不敢、也不愿去碰触;另一方面却期待她能自发地「改邪归正」,从此不用他烦恼此事,就好像从来没有那些过去,大家可以若无其事地愉快相处下去。
然而一旦她在他的认定里走岔了,他轻易地就将她丢到线的那一边,同时表达自己的愤怒,俨然一副「你让我失望了」的正义嘴脸。
她没走岔,走岔的是非常在意她、却又不敢面对她过去的他。
「那些……」他一直想问的事情,索性今夜就问个明白吧。「别人告你拦路骗钱、抢钱是怎麽回事?」
「我没钱吃饭啊,只好去骗去抢。」
「你给我说实话!」
「实话就是那些事情都是真的,荆捕爷,你可以抓我归案了。」
「胡扯什麽!」
「我没胡扯。我认了,我站在这让你抓,包你记上好几件功劳。」
他瞪着她。都这个时候了,还在跟他装疯卖傻。
她看他不动,笑道:「没有绳子吗?我去帮你找……」
「荆小田,你当真醉酒了胡言乱语。去躺下,好好睡个觉!」
「刚才泼了水,酒力也消了,早就清醒睡不着了。」她拿手掌抹着湿头发。
「啊,还要跟您说声对不起,过去冒用荆捕爷的姓,实在僭越了,我会跟孩子说,他们不姓荆。」
「怎不姓荆!」他气恼她越来越见外的口气,吼道:「荆毛球、荆七郎、荆阿溜,你是荆小田!」
「好吧,阿溜跟你姓,他现在可以自食其力,有个严格的头儿管教他,还有诸葛大夫尽心医治他,我也能放心离开了。」
「离开?」他大惊。「去哪里?」
「你如果不抓我去关起来,我就找个人嫁喽。」
「我不准!」
「哟,连我嫁人也管?荆捕爷,您好像管太多了吧。」
「荆小田,你少在我面前扮戏,我不许你自暴自弃!」
扮戏,就得隐藏自己的真实情感,换作另一个身分去演上一段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经历到的生活;所以,她可以是戏班子跑龙套的秀官,可以是歌妓秀娘,可以是去烧香拜拜的千金小姐,可以是贵气又傻气的羊小秀公子,可以是个打饭丫鬟秀儿,也可以是个遭受欺压逆来顺受的村姑姜秀姑。
扮久了,也累了。不扮戏就不扮戏,她已经在山上扮了快十天的戏,那个「姜秀姑」绝不是她的本性,她受够当个温驯听话的小绵羊了。
况且,戏台子能唱多久呢?她仍得回到真实的生活里来;而在此刻面对荆大鹏,她玩累了,嘴巴也笑酸了,懒得再跟他扮戏了。
走出这个因荆大鹏而搭起的戏棚後,她永远不可能是他的九妹妹,也不会是被收留同住的丫鬟,更不会是挽着手臂亲密喊相公的娘子。
她只是个贼。
好累,好累。她坐到床上,不发一语。
烛火微弱,飘摇不定,她的身子藏在半明半灭的晦暗光影里。
荆大鹏看得是胆颤心惊。不说话的她沉默得可怕,连那双向来灵动的瞳阵也沉滞得有如一摊死水。
「我求你,心里有什麽话,不要藏住,你讲出来,想骂就骂,想打就打,今天是我无理——」
「没什麽好说的。」她截断他的话。
「从小时候说起。」他干脆直接命令她。
「好吧,荆捕爷,我跟你招了。
「我从小没爹没娘,我也不知道怎能活得下来,无论如何,我是活下来了。我年纪小时,就是个小乞丐;长大後,我当过丫鬟,赚那一点点吃不饱的钱,却得跟阿溜他们分开,大户人家规矩又多,我做不到一个月就带他们离开。
「我穿起男装,想办法赚钱,简单的就去洗碗、刷墙;粗重的有挑砖、锯木,阿溜也找个小工,扫扫地,捡菜叶,勉强糊口,但医药费就不够了。
「後来我准备卖身给妓院,他们说我声音好听,会教我唱曲儿,将来捧我成爲当家花魁。卖身银子都谈好了,我可以拿到一大笔钱,给孩子们在城里租一间房子,供他们读书,给阿溜请好大夫,每个月还能赚钱给他们零花;可是阿溜知道了,抱着我大哭,不让我去,说我要敢去卖身,他甯可一头撞死。」
荆大鹏虽猜得到她过去的苦境,听她慢慢道来仍是跟着揪心了。
「傻阿溜啊,他还真的去撞墙。要不是我力气大,拉住他,他这笨蛋可又要让我花上一大笔医药费了。」
「你没有能力,何必养他们?」他点出了残酷的事实。
「又有谁愿意收留来路不明的阿溜、毛球、七郎?就算想收留的,也是存着使唤他们干活儿的念头。今天我捡到他们,就是累世修来的缘分;他们爱我,我也爱他们,我们在一起分不开,我就好像是他们的娘,既然要养,就得养好;钱不够了怎麽办,实在没办法了,我只好去骗。
「我喜欢听说书,听得多了,我很容易就编出姑娘的悲惨身世,有人听了可怜我,给我钱,即使是一个铜板,一块小饼,我都感激万分,一定好好珍惜使用;我会问他们的姓,在心里求老天保佑某大爷、某大娘长命百岁,好心有好报。
「这世间有好人,却也有坏人。他们以爲给我几个钱,就是予取予求的大爷,这个摸我的手,那个要摸我的身体,还有的就想当场野合。呸!我如果卖身当妓女,也不只这几个钱!他们竟然假借善心名义来占姑娘家的便宜,简直就该下十八层地狱炸油锅去!我才不拿他们的脏钱,我会拿他的银子砸他,抓他子孙袋,赏他巴掌,踢他几脚,教他们趴到地上喊姑奶奶求饶。」
荆大鹏想到曹世祖的猪打滚惨状,他很想爲她大声叫好。
「那些人告上了我,我不怕,我会跟他们对簿公堂。今天你告我假装可怜、欺骗钱财,这我认了;可你要告我伤人抢钱,我绝对不认。我是保护自己,当我有危险时,我该做的就是反抗。」
「你没有胜算。」
「没有胜算也要争一口气。我会在公堂上把我所遭遇的事情说出来,亲自问那些色鬼,他们是不是存心欺负我。我要让世人认清楚,这些所谓的大爷是怎样的一个真面目!他们自己做了恶事,让我砸伤了,怕回去不好跟家里的娘子交代,反倒来咬我一口,说我抢钱。做贼的反喊抓贼,我想请他们摸摸良心,是不是早就让狗吃了!
「我荆小田敢对天起誓,若我有拿那些假冒善心的人渣一分钱,教我当场被雷劈死、走路摔死、吃饭噎死、喝水呛死……」
「够了!」荆大鹏大喊。
就是这股傲气让她活到了现在,度过了难关,勇敢地面对一切困境。
那双眼眸恢复了光采,却是倔强地忍住里头的流波水光,不让自己掉下一滴泪。
荆大鹏心如锥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