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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一会,你的眼睛就给强光刺得生疼。就算闭上眼,阳光照样能穿过你的眼皮,于是你看见自己的眼睑变成了红色。庞加的沙地好像要把人晃瞎一样。它好像一大块可爱的琥珀色天鹅绒,仿佛镀着一层无色的宝石粉,不过宝石粉一直要命地燃烧着,天鹅绒也完全谈不上柔软。
还有寂静,——让人窒息的寂静。除了马蹄踏过沙地的扬沙声,以及马鞍和垫毯偶尔摩擦时发出的咯吱声,耳朵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南方马生来就适应高热和强光,长长的马鬃能保护它们的眼睛,也能起到隔热作用,而它们身上却像丝一样光滑,半根多余的马毛都没有。我不止一次地希望自己也能具有沙漠小马们的优良品质——适应环境,坚韧顽强。
空气闪着光。如果抬眼看去,可以清楚地看见毫无变化的地平线和毫无变化的天空,连颜色都一成不变。你可以清楚地感到,它们在吸收着你的生命力,舔着你皮肤上的水分,让你觉得自己干巴巴的皮肤只要再来上点小风就会粉碎成渣。不过,沙漠上半丝风也没有,你也暗自希望风永远不要来。只要有小风,大风就会接踵而来,沙暴也就不远了。热风把沙粒吹到你身上,好像无数坎法在尖利的小牙啃你。
我看着黛,念着她苍白的皮肤。我知道,我不想见她被晒伤,不想看那皮肤上留下伤疤,更不想见她被风撕个粉碎。
我们尽量不让水消耗得太快,但水袋的分量还是迅速轻下去。沙漠里就是这样,即使理智告诉你要省着点用水,不出一会,你照样会被对水的极端渴望压倒。知道自己身上带着水简直比知道自己没带水更要命。有水,就会想喝水。知道自己随时能把手摸向水袋时,唯一阻止你喝水的只有你的意志力。每到这种时候,很多人都会发现,他们脑子里好像根本就没有“意志力”这种东西。
虽然黛不是这种人,但水照样少得很快。
“前面有口井。”我终于开口道。
我骑到她身边时,她转过脸来:“哪里?”
我伸出手指了指:“看见那条黑线没有?那圈石头是蓄水池的标记。那里的水不是很好——有点发黑,不过至少它还没干透。我们能到那里补水。”
“我袋里还有水。”
“我也一样,不过在庞加,水从来都不嫌多。即使你的水袋是满的,停下来在水里泡泡也不错。有时候这么泡上一泡就能改变你的命运。”我顿了顿,“你的鼻子感觉怎样?”
她摸了摸鼻尖,脸色不那么好看。“很酸。”
“如果找到颗阿里亚树,我就能调药膏。它对止痛有点帮助,涂在四肢上还能防晒。”我露齿一笑,“别逞强啦,巴莎,你那柔弱的北方身子对庞加的热量一点辙也没有。”
她撇撇嘴:“我不像你。”
我笑了:“我的皮厚得像坎法一样。庞加就是我的家,黛……事实上,哪里都是我的家。”我的目光转向灼热的沙海,“——如果身为剑舞者,我还算得上有‘家’的话。”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来,更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她说。这种话往往是女人们博取同情的工具,——她们总拿语言当武器。
可是,黛是个例外。她不光有货真价实的武器,也从来不多嘴多舌。
“你当然有资格,”她轻声说,“当然有……在圈内谋生的人都有家。”
我目光锐利地盯着她:“巴莎,你不是圈内人,你能知道些什么?”
黛的脸上缓缓绽开个笑容:“你觉得我带把剑只是为了吓人吗?”
说真的,即使她不会用剑,单拿它吓唬吓唬人倒也效果非凡。“我见你用它把老月亮吓得半死,”我有些唐突地说,“没错,你会用剑。但圈子里的事和那是两码事。”我摇摇头,“巴莎,我觉得你连‘圈子’这概念都没闹明白哪。”
她的微笑还挂在脸上,但她没答腔。
大公马走进那排棕红色的石头。在沙地上走了这么久,再次听见马蹄踏在石面上的声音难免有点怪。黛的小柴马跟在我身后。一嗅到水的味道,两匹马都加快了脚步。
我跳下马,松开缰绳。前面就是水源,它不可能跑到其他地方去。黛也翻身下马,静静地看我在石头间搜来搜去。终于,我在一堆石头中找到了目标,马上退开几步,蹲下身来,清理出水池盖子上的铁把手。那玩意形状扭曲,锈得厉害,好在我轻轻松松地把手伸了进去。我咬紧牙关,猛地向上一提,用力移开了盖子。
黛轻快地走上前来,身后跟着有些不情不愿的小柴马。我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果然,连我的大公马也不愿去沾那水。黛对她的马好说歹说,用温柔的北方话哄它,同时向我投来困惑的一瞥。我舀起一些水,闻了闻,然后用舌头点了点那捧水。
我把水泼了回去:“水臭了。”
“但是——”她没再说下去。的确,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把盖子盖回去,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木炭来。黛静静地看我在金属盖上画了个叉。沙子不久就会盖过来,把那记号冲掉,但我已经尽力了。这个记号是留给其他旅行者的。有的人可不像我们这样清醒。我知道,有的人急起来连黑水都喝,即使知道那是被污染的臭水也不在乎。他们往往死得很痛苦,死相也很可怕。
我拿了一只水袋,往手心里倒了点水,捧到大公马嘴边。它马上喝了起来。水不多,但润润它的喉咙还是够了。没一会儿,黛也如法炮制,拿自己的水喂了她的小马。我们骑得不快,马的负担并不重。但还要等上很长时间,它们才能放开肚皮喝个痛快。
小马喝空了黛的水袋时,我解下最后一袋水递给她。“你自己喝点吧。”
“我没事。”
“你会被烤干的。”我对她笑了笑,“这不是你的问题,和你的性别也没关系。你那北方的皮肤好看归好看,在这里可根本吃不消。”我见她撇了撇嘴,不由地顿了一会,“喝吧,巴莎。”
最后黛还是听了我的话。可以看出,她喝了水感觉好多了。她一直没有抱怨,连我们离下个水源还有多远都没问过。我很欣赏这种韧性,——尤其是女人的韧性。
她把水袋递回来:“你呢?”
我本想跟她说我还能忍,就这样再走上几里地都没问题,但话到嘴边也没出口。——我不想对她撒谎。我喝了几小口水,把袋子重新挂回马鞍边。
系好袋子后,我抬起手,指向南方。“走到绿洲前,我们的水还够用。我很清楚。到那里我们再装水。然后我们直接去下一口井,如果那里的水也臭了,我们就不得不掉头了。”
“掉头?”她突然转过头来看我,“你是说——我们不去竺拉了?”
“没错。”
她摇摇头:“那么我绝不掉头。”
“你没有选择,”我明明白白地说,“如果不知道下一处水源在哪就冒冒失失地往庞加里闯,包你这辈子也到不了竺拉。”我摇摇头,“我先带你去绿洲,然后再走着瞧吧。”
“这事可不能听你的。”她的脸红起来。
“黛——”
“我不能掉头,”她说,“你不明白吗?我要找到弟弟。”
我叹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恼火。“巴莎,如果没有水就往前走,你马上就要去见你家人啦。要是你死了,谁去救你弟弟?”
蓬松的头发衬着她的脸.她的鼻子和脸都晒成了红色,但那双湛蓝湛蓝的眼睛正认认真真地盯着我。她的眼神如此专注,让我觉得自己简直像匹马,她则是位犹豫不决的买家,正打量着我的牙口和四肢,窥视着我的心。她像位剑舞者,专心搜寻着我防御中的漏洞,一抓到机会就会把我打个四脚朝天。
她轻轻张了张嘴:“你没有家。——即使你有家人,也完全不会挂念他们。”她十拿九稳地说,语气里不带半点疑问。
“的确,我没有家。”我肯定了她的话,但没多说半个字。
她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鄙夷,虽然谈不上有多伤人,但那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也许等你有了自己的家就能理解我了。”这句话说得倒是干净利落。她转过身去,翻身上马,挂好缰绳。“沙虎,不要对你根本不了解的东西评头论足,更不要随便贬低它们的价值。作为剑舞者,你应该明白这些。”
我飞快地伸出手,抓住她的缰绳,拉住小柴马。“巴莎,我明白的可不少。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能随便‘贬低’的角色。”我先让了她一招,“不过我还知道,女人的愚蠢之处在于,即使有经验丰富的男人在边上,她们还是经常成为感性的俘虏。”
“我?是吗?”她双手抓着缰绳问道。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就要见识到北方人是怎么骂人了,但黛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地想了一会,随后叹了口气。“在北方,血缘联系强大无比。血缘是权力,是力量,是延续的象征。——无论男人女人,子女就是他们生命的延续。因此,失去孩子是很可怕的事。不论性别,不论年龄,孩子一旦失去,生命的接力就断了。对我们来说,任何人的生命都非常珍贵,值得我们为其哀恸。同时,我们也在不停地补充新血液,播下新种子,代代相传,生生不息。”小柴马用力摇了摇头,把辔头抖得直响,黛下意识地摸了摸它的脖子。“我全家都不在了,虎,只留下我和弟弟。贾梅尔又被他们掳了去。我是北方的子民,也是家族的后代。我会用尽一切方法带他回家。”她的眼神是不容置疑的。虽然声音平静,但那语气里却透着股倔强劲儿。“无论如何,我绝不回头。”
我抬头看着她。她又骄傲,又娇柔,非常不可思议。但是,这个女人绝不仅仅是“娇柔”那么简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