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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嘴唇动了动:“我还以为划得比较深呢。”
“和我动手时你别想划得再深啦,”我还击道,“你能给我来上这么道小口子已经很走运了。”
“那不是剑舞,是闹剧。而且,你其实没那么强。”她也不甘示弱,“我只踢了你一脚你就不行了,还嚎得像个孩子似的。”
我对她板起脸:“够了吧,女人。你知道刚才骑马时我有多痛苦吗?”
北方姑娘笑了起来,但我并没释然。不过黛随即想起我们的处境,也重新板起脸来。“为什么他们没拿走我们的武器?”
“我们是给太阳神的祭品。如果我们连武器都没带就去见他老人家,那绝对是种侮辱。汗吉人相信没有武器的人都是不完整的,用没有武器的人献祭分量太轻。至于你……我想你已经证明了:你配得上圈内人这称呼。”
“为了证明这点付出的代价可不小,”她皱眉道,“也许如果我输了我们就不会在这儿了。”
“的确不会,”我附和道,“如果你输了,我就必须和首卡干上一架。假如我再输给首卡,你现在就已经像从染缸里爬出来一样,成了那家伙浑身是疤的新娘了。这种事我可不答应。”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会,然后走到一边,拔出剑来。我眼着她将剑插进沙里,又盘腿坐了下来。剑柄直直地立着,反射着阳光。金属柄上的图形变幻着。
我颤抖着皱起眉来,突然指责她带了这么把怪里怪气的剑。——在正式剑舞中,只要拿着这把剑,她和对手间就完全没有公平可言。
不过,黛已经开始和她的神说话。这次我也对自己的神唠叨了几句。
十
不出两小时,黛已经晒得浑身通红。太阳连斗篷下的皮肤也没放过,几乎要在她身上晒出水疱来。我从来没见过有人被晒伤后皮肤会变成这种颜色。北方姑娘身上的红晕几乎带着种愤怒的味道,衬着她的金发和蓝眼,显得情况越发不妙。
我完全帮不上她。没有水分时,皮肤会肿胀起来,直到它开始给自己制造水分。水疱爬满皮肤表面,然后一串接一串地破裂,淌出皮肤急需的水分来。这时候另一层水疱已经形成。皮肤需水时,水疱再次破裂……最后,她会变成一副干瘪的骷髅架子,皱缩枯干的皮肤紧紧包裹在脆弱的骨头上。
我们不停地走着。停在原地只会觉得越来越热,越来越痛苦,对改善目前的处境毫无帮助。我几乎渴盼起沙暴来,但是周围完全没有起风的意思。风沙会吹得我们骨肉分家。不过这样一来倒真能帮我们摆脱周身的晒伤。
我这辈子头一次萌生了看雪的冲动。如果雪像传说中一样凉爽,一样柔软,一样潮湿,我真想亲眼见上一见。我想问黛雪究竟是什么样,但到底没开口。在你迫切需要一件东西,但又根本无法得到它的时候,说再多也没有意义。
庞加到处是谜,连遍地黄沙也充满奥妙。也许你上一步还踏在坚实的沙地上,下一步就踩进了松软深陷的沙窝。沙子拽着你的脚,减缓你前进的速度,让你越来越举步维艰。可怜的黛无法从表面特征判断沙地间的区别,吃了不少苦头。后来,我不得不让她跟在我后面,只踩我走过的地方。她走在我身后时,活像一只不知所措的小流浪狗。
夜幕降临时,沙地的温度突然降下来。黛躺在沙地上,浑身紧贴地面,好像要把沙里的凉意吸进身体里。这是庞加的另一条诡计:白天阳光炎炎,酷热难当,可是一到晚上,如果你没带御寒衣物,准会冻得发抖。太阳落山时你会因为热浪的消退而庆幸,但庞加马上变得寒冷无比,把你冻个透心凉。
好吧,冷是个相对概念。在可怕的烈日下走了一整天,夜晚显得格外寒冷。
“太可怕了,”黛嘀咕道,“比我想象的还可怕。太热了。”她坐在沙地上,拔出自己的剑,把它横放在晒得通红的腿上。
我回忆起第一次接触那玩意时及骨的刺痛。那种痛觉是我从来没体验过的。我可不想再试一次。
她双手抚摩着那把剑,摸索着剑柄上的图形,拂过剑刃,温柔地抚着金属上奇异的符文,仿佛它们的魔力能让她忘记一切烦恼。符文闪着微光,将剑身笼罩在玫瑰色的光晕中。
“这把剑是什么?”我问,“它到底是什么玩意?”
黛的手指还搁在发光的剑刃上。“我的吉瓦特玛。”
“这个词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巴莎。”
她没有看我,反而把目光转向黑沉沉的沙漠。“它是我迎敌的血刃,一把有名字的剑。每个光荣的战士都从他们的血刃上汲取勇气和技巧,获得灵魂的力量。”
“如果它真这么厉害,怎么不马上把我们弄出庞加去?”我不耐烦地嘲弄道。
“我问过它了,”她依旧看着远方,“可惜温度太高,太阳太毒……如果在北方,它一定能帮助我。在这里……它的力量变弱了,就像我一样。”她颤栗着,“现在是很冷没错,不过北方不是这种冷法。这种冷完全是为了反衬白天的热,和纯粹的寒冷不是一回事。”
黛的晒伤很严重,这直接弱化了她对气温变化的抵抗力。她冷得越来越厉害,终于把剑插回鞘里,可怜兮兮地团起身子。我知道她的感觉:皮肤晒伤后,温度变得无比之高。到了晚上,气温降了下来,但皮肤还在发烫。她现在一定全身又冷又热。
我想碰碰黛,把她拉到怀里来,用我晒得滚烫的皮肤温暖她,不过我一碰她她就叫出声来。我这才意识到,太阳烤干了她的北方皮肤,即使只是碰上一碰,也会让她疼痛难耐。她和我不一样,——我生在南方,晒上一天后不过会变得更黑而已。
我们就这么冷一阵热一阵地睡在沙地上,一会儿迷糊,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在无知觉的睡眠中获得片刻愉悦,一会儿又痛苦地醒来。如此循环,直到天亮。
中午时,太阳十分毒辣,直烤得人脚板生疼。你不得不踏着急促而滑稽的步子前进,尽量缩短脚掌与沙地的接触时间。脚趾蜷缩着,最后抽搐起来。为了缓解这踌躇,你抬脚去蹭另一条腿,同时蚱蜢似的在沙上单脚蹦着。温度越高,抽搐就越严重,最后你被迫就地坐下,直到脚不再抽筋,才能继续前进。
如果你和我一样,脚底老茧够厚,那么踏在沙上的时间就更长些,脚也抽得不那么厉害,能屁股不沾地地一口气走上很长时间。可是,如果你像黛一样,有双柔软纤细的嫩白脚丫,那么每走一步都像是在上刑。无论走得多快,脚换得多勤,不出一会儿你就会打跌倒下。你只能拼命压抑着哭叫的冲动:你的脚在燃烧,皮肤在燃烧,眼珠也好像着了火。但你不能哭。流泪会浪费水分,而你身上根本挤不出太多水来。
黛趔趄一下,差点摔倒。她停了下来。
“巴莎——?”
黛亮白的头发衬着晒得发紫的皮肤。她身上的水疱已经开始破裂了。她又疼又累,浑身发抖。
“虎……”这句话几乎淹没在她的呼吸声中,“这种死法可不大妙。”
我垂下眼睛,只见她的脚趾全都蜷曲起来。她不停地把身体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右脚换到左脚。最后,这种重心调整已经成了一种有节奏的本能。我以前也见过这种情况。有些人晒了太久太阳,脑子糊涂起来,连身体动作都协调不来。黛虽然还没到那地步,不过看情况也坚持不了多久了。准确地说,她的身子随时都可能失控。
我伸出手,把落在她脸上的头发拂到一边。“难道还能有什么美妙的死法不成?”
她点点头:“要么在战斗中骄傲地死去;要么死在产床上,留下个比你更好,更强壮的孩子;要么……活上很多年,等灵魂和身体都衰弱时再死不迟。这都是生命轮回的正常步骤,是积极的死法。不过现在——”她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指点着一望无际的庞加。“——这就像是在白天点燃一支上好的蜡烛,白白地把它浪费掉,什么也剩不下……”她的呼吸声嘶哑起来,“这是浪费——浪费——”
我抚着她的头发:“巴莎,别抱怨啦。你该留着点力气。”
她愤怒地盯着我:“我不想就这么死掉!”
“黛——我们还离死远着呢。”可惜,这句话是骗人的,我们的死期已经近了。
沙漠里,你的嘴唇会因为缺血而干裂。你贪婪地舔着伤口处潮湿的鲜血,不过血是咸的,只会让你渴上加渴。你会不由自主地诅咒太阳,诅咒热浪,诅咒沙,诅咒自己的无可奈何,诅咒这无意义的一切。
但是,你别无选择,只能前进。
看见绿洲时,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知道,那可能是海市蜃楼,并不是实物。这种折磨像剑一样锐利。它无痛地刺入你的身子,把你从喉咙一直开剥到肚子,你仅存的精力和意志也随之泼溅在沙地上。
绿洲是你的救命稻草,也可能要了你的命。
你一动,绿洲也跟着动。它在沙地上浮动,一会儿近,一会儿远,无论怎样也走不到。
最后,你忍不住哭喊出来,倒在地上。你的膝盖上已经满是疱疹和脓水。绿洲的幻象消失了,你吸入口中的不是清泉,而是灼热的沙。沙噎住你的喉咙,让你越发反胃。
不过,反胃归反胃,想呕吐是不可能的。你胃里早已空空如也。
什么也没有。
连胃液也没有。
我倒下的时候拉了黛一把,把她也带倒了。不过她马上翻身起来,趔趄着继续向前,手足并用地挣扎着。她已经神智不清了。我看着她,看着这北方女孩在沙海中疯狂地蹒跚踉跄着。
她不偏不倚地向南方走去。
“黛,”我嘶声道,“巴莎——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