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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五日,我,我也要去了……”月儿忽然腿一软,跪在我面前,我忙搀起她。
“傻丫头,姐姐很快就会去那边找你的!你不要怕。”我抚摩着她的秀发,早上,我还为她梳头,用我的象牙梳,为她打上桂花油。
“为什么选中我们?为什么我们一定要……”
我慌忙捂住她的嘴,摇摇头。
“这是命,只怪我,是我连累了你们啊。”
月儿把头靠在我的怀里,“主子,姐姐,我怕……会很疼吗?”
“不会的。常先生是神医,他配的药,不会错,他说了不疼,那就是不疼的,只是睡,对,只是睡,睡进一个长长的梦……”
月儿不再说话,她把目光投向宫墙圈禁的一角夜空,只见星星,却看不见月亮。
我其实何尝不怕呢?
从进宫的第一天起,我就在怕了,我知道这一天终会来到,可是,它真的来了,我却更加怕。
反清复明,这是何伟业,没想到,却落到我这个小小女子的肩膀上。手中的小白瓷瓶里,装着的,是牵机药。
这是天地会常神医花毕生精力配制的。我进宫那天,总舵主告诉我,有那么一天,一定要我亲手把这牵机药下到皇帝的饮食里。这药无比厉害,它会令人痛苦之极,全身抽搐,最后缩成一团而死。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选这种毒药,总舵主说,那是要满清的皇帝永远直不起腰来,来生来世,永远别想再统治我们汉人。
我从进宫那天起,就在等待这瓶牵机药传到我的手中。
但是我不能着急,我先要让皇帝喜欢我,恋上我,与我同食同眠,我才有机会下手。这一等,就是五年。
一个月前,我听说,一个负责采买煤炭的小太监死了,似乎是风寒,我就知道,一切要开始了,那一天就要来了。
反清复明是何等大事,涉足于此的,都是拼却了性命不要的人。
为了叫暗杀的计划周密,宫中早埋伏下了一条线,一个人接了牵机药,传给下一个人,自己就要吃了常神医配制的另一种毒药“易水寒”,过不了五日,就如同得了风寒一般死去。带着那个天大的秘密死去。五日传一人,五日死一人,宫中只道是闹风寒,却不必担心谁会走失风声,出卖秘密。
这条线最终的尽头,就是我。只有我有机会接近皇帝,我是那最后的杀手。
算算,已经死了五个人了,这瓶药才辗转传到我的手里,过几日,我就要眼睁睁看着月儿离开我了。在她走之前,我必须完成我的使命,一旦御医发现月儿也是“染风寒”,一定会把我圈禁起来,不许我接近皇帝的,所以,我一定要让皇帝召我侍寝!
我要让皇帝与我共渡紫禁城的最后一夜。
那些我并未见过的,为此付出了性命的魂魄,此刻,就在夜空里望着我,那些星星,莫非就是他们的眼睛?
月儿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在了我的膝上,眼角的泪珠还晶莹地闪着光。
昏昏沉沉,仿佛有钟楼的晨钟声,随风荡进深宫,声声慢,却是声声断肠……
已经三天了,皇帝都没有翻我的牌子。
月儿有时候会咳嗽,我叫她乖乖地躲在我的宫中,不要出去见人。我只在心里着急,怎么叫皇上想起我来?
我精心做了一只风筝,淡淡的用薄墨画了一个侧身的女子,翘首张望着。风筝做的很小巧,线也不长,刚刚够飞过屋檐。
想了一想,我又取了一个小小的银铃坠在下面。
提心吊胆,把风筝藏到披风里,带到御花园。
这一日,皇帝是要起驾去圆明园的。
远处隐隐有仪仗声,我一咬牙,手起线放,风筝上天。
正是好风凭借力,小小的银铃欢叫着,张扬着,肆意在禁宫促狭的天空。
风筝一跃一跃,努力的向上冲着,似乎是向往着高墙外的世界。阳光一晃,我也有些恍惚,我是那放风筝的人?还是那风筝……
不多时,一个小太监跑了过来,气喘吁吁。
“妍主子,您,您放的好风筝!”
我故做不解。
“您不知道今日皇上要打这儿去圆明园吗?惊了驾了!”他皱起年轻的眉头,却掩不住眼神里的笑意。
“呀!忘了规矩了!”一幅惊慌失措的样子。
“皇上说了——”他板起面孔。
我慌忙跪下。手一送,风筝一下子挂在那棵白皮松上,银铃欢快的响着。
“不知道规矩吗!是谁放的这么俏的风筝啊?去看看……”
我瑟瑟发抖,心里却是暗暗地微笑。正是知道今日皇上……
“主子,您跪等旨意吧,我去回禀。”
“小公公,您帮我担待啊……”我颤声道。
没多久,那小太监跑了回来。
“给妍主子道喜,皇上并没有生气,听说是您放的风筝,笑了一下,说——”
我赶忙埋头下去,手心里满是汗。
“叫随驾,进圆明园,明儿天好陪朕放风筝散心。”
我楞在那儿。
“还不谢恩?翻了您的牌子了!赶紧回去收拾,轿子马上就过去接您!”
我要走了,月儿。望着在床上酣睡的月儿,我轻轻地帮她掩好被角。
她的手已经很冷了,一丝犹存,想是还有留恋不舍……
可是我要舍了,我要舍却这紫陌红尘了。
一路颠簸,我只紧紧攥住那个小白瓷瓶。
圆明园的夜,更是清冷,几只鸦儿落在澹宁居前的枝头,冷冷地并不作声。
我收拾好了一切,香汤沐浴,焚香更衣,轻扫娥眉,淡点绛唇,斜插玉簪,高挽乌云。当然不忘在桌上摆好一瓶百花酿——皇上最喜欢喝的酒。
只是今天的酒里,多了一味,百花酿变成了断肠散。
月牙初上,皇上果真来了。
许是日夜操劳,他原本乌黑的头上竟多了几缕白发,声音也变得苍老了许多,只是看人的眼神没有变,温暖,体贴,还存了几丝怜惜,并没有外面人传说的多疑和凶残。
我款款跪下:“皇上……”
“起来。”一只有力的手拽我起来,“朕看看你……”
我们互相端详着。
一个是真龙天子。
一个是宫娥青衣。
一个要一统江山。
一个想弑君谋逆。
“今儿怎么不守规矩放起风筝来了?若被皇后看见,你可小心……”皇上没有放开我的手。
“臣妾,只是忽然想叫这风筝替臣妾望上一望……望上一望皇上……可好……夜里是不是还咳嗽……偏忘了今日是……不该随便出来……惊了圣驾……奴婢该死……”
是啊,我是真的到了该死的时候了。
皇上起身踱到桌前,拿起放在上面的白日的风筝。“画的很好啊,竟有几分像你呢。” 然后,他轻轻地拽下那个小铃铛,放进袖子。
“朕忙于政务,冷落了你啦。这两日宫中有人屡染伤寒,朕叫太医在查了。你随朕到了园子里,该放心些了啊。”皇上又一次握住我冰冷的手。也许在这静谧的深夜,皇上也是个害怕孤独的人?
我心里一颤。眼泪竟想要淌出来。
“朕还盼着你能给朕生个龙子呢!哈哈……”
“皇上,您也要保重龙体才是。”说着这话,手却更加冰凉。
“看你今儿放的风筝,朕喜欢得紧呢,这两日天气好,你在这园子里陪朕放风筝好不好?这儿没有宫里规矩多,可随意些。”
“是,皇上。”
放风筝?皇上,你不知道那风筝早都残破了吗?
“好呀,你还预备了‘百花酿’呢?难为你的心细到如此,还记着朕的口味,不喜烈酒。只品素酒,来来,快斟来,咱们共饮……”
我赶忙站直身子,颤巍巍去端琉璃盏……
他毫无防备,他想不到,身边这个娇小的女子,这个五年来从不多言多语,内敛贤淑的小妃子,竟为他预备了一杯牵机毒药!
他慢慢地弯下身子,剧痛让他大汗淋漓,脸色苍白。
但是他不出声,一声也不呻吟,他只是弓着身子,努力地抬头看着我——
“你、你这是……”
“牵机药……”我说,“永不翻身……”
我最后听到皇上长叹一声。
“为什么?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为什么你偏偏要做皇上呢?为什么我要来阻止你做皇上呢?来不及了,来不及想明白了……我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酒,是温热的,甜香的,可是自喉咙一流进肺腑,登时变得燥烈无比,苦不堪言。每一滴酒都在我身体里爆裂,撕扯着我的血肉。
我不由自主地缩紧身子,瘫倒在地,倒在皇帝的身边,他努力地伸手过来,还想再一次抓住我的手……
忽然有了力气,睁开眼睛醒转过来——台灯还亮着,书在枕边,猫猫在脚边打着呼噜,看看表,我不过才睡了二十分钟!
可能是刚才一阵夜风,我又忘记了盖上毛巾被,所以冷得缩成一团……
好半天,回味着那个梦,一时有点庄周蝴蝶的幻想。
怎么做了这样一个怪梦啊!忽然想起那本书,忙抓过来看,后面还有几行字写道,疑心甚重却勤于政务的雍正皇帝于雍正十三年(1735年)八月,暴病崩于圆明园。关于他的死,正史和野史众说纷纭,疑点重重。
那梦中的女子,终于完成了使命,可是那又能怎么样?所谓的牵机药带来的“再也直不起腰”,毕竟是来生来世的事情了,来生的事情,谁又能知道呢……
我呆呆地望着台灯,不要说来生,前世的我,又是怎么样的呢?
因为没有睡好,今天一整天我都在不停地打着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