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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晚年一再圈点柳永词。一九七三年冬,他将那首《贺新郎》又作了最后的修定。他将原词中“重感慨,泪如雨”一句改为“人有病,天知否?”
“重感慨,泪如雨”,虽浅露直白,却饱含平常人之情暖,将其改成为“人有病,天知否”,则更精彩,一下跃升到“形而上”的层次。
“人有病,天知否”究竟是何含义?毛泽东之问天,胸中又有何等强烈的愤懑?五十年白云苍狗,此时之“病”与彼时夫妻间的感慨难道仍是同一物吗?
毛泽东不太喜欢别人对他的诗词作注释,他说,“诗不宜注”。但他也不反对诗家从不同的角度来注解他的诗词。他在一九六四年对他的老友、也是注毛诗的名家周世钊先生说,注毛诗“可以意为之”。他的《贺新郎》在一九七八年发表后,注家蜂起,李淑一以毛、杨老友的身份发表学习体会,称诗中之“人有病”乃是指人民在三座大山压迫下所造成的苦痛,“天知否”,有唤起人民革命推翻三座大山的含义。注毛诗的另一名家周振甫先生也持类似说法。李淑一等的解释或许可以说得通,但我总觉得隔了一层,我更相信毛泽东在一九二三年写作该诗时,主要是咏夫妻间的情爱,而一九七三年修改此句则意蕴深远。
毛泽东晚年的心境极为复杂,在壮怀激烈的同时,又日显幽深苍凉。他的一生,事功厥伟,然改造人性又何等艰难!毛泽东虽早已一言九鼎,一呼百应,但“真懂马列”又有几许人?万千众生,有待拯救,却懵然不知,又怎不让人焦虑!
一九七五年,毛泽东曾三次让工作人员为他诵读瘐信的《枯树赋》:
昔年树柳,依依江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情何以堪!
当他一遍遍听读《枯树赋》时,是否也有一种夕阳西照,而壮志难酬的慨叹与无奈?
在毛泽东生命的最后阶段,他让文化部抽调名家为自己灌录了一批配乐古诗词。在这些古诗词清唱中,他最喜爱南宋张元幹的《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词云:“……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晚年毛泽东的心思又有谁能猜透呢?
近读陈徒手《人有病,天知否:一九四九年中国文坛记实》,对作者何以用毛词之佳句作书名再三体味。以吾观之,此“病”似病又非病也。病者,有待改造的人性之痼疾,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腐朽思想也;非病者,精神,灵魂之痛也,对焉,错焉?
二000年十一月五日
(原载万象2001年第2期)
初读《杨尚昆日记》
杨尚昆是一位具有传奇色彩的革命家,他一生的历史已与中国共产党的历史融为一体。在担任过党和国家最高职务的领导同志中,杨尚昆是惟一在身后出版日记的。这部日记共110万字,起讫时间为1949年1月1日至1965年12月10日,时间跨度为“文革”前的整整17年。
在这17年间,他先后担任过中共中央副秘书长、中央军委副秘书长、中共中央委员和中央书记处候补书记、中央办公厅主任等职。因此,这部日记就格外引人注目。在这部日记中,作者不仅简要记述了他的所见所闻,还叙述了他对某些问题的看法,堪称是一部观察当代中国史的珍贵记录。
杨尚昆日记之可贵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杨尚昆日记》都可被视为去年最重要的出版物之一,甚至可被视为是20世纪中国政治人物最重要的日记之一。
中国人写日记的传统源远流长,宋明以降,已渐成风气,至晚清更蔚为大观,文人学者,政宦显要,多以日记记事述怀,其珍贵之处一为皆亲闻亲历,二为私人书写,较少虚饰,是故,这类日记往往可弥补官修正史的偏缺,而为后人了解历史的多重面相提供珍贵的史料。
及至今日,治近代史的学者,不仅需读官编的《清史》,也要读《翁文恭公日记》和《越缦堂日记》;而治中外关系史的学者,不能只看《筹办夷务始末》,而放过《英轺日记》和《出使英法意比日记》,这对史学工作者来说,已是基本常识。
进入民国以来,许多政界人物沿袭了写日记的传统,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近年出版了曾任北洋总统的徐世昌日记12本,起讫时间为1917-1948年。“中研院”近代史所还出版了曾任国民党政府外交部长的王世杰日记10本。蒋介石生前也有每日记事的习惯,其所写日记现收藏于台北“国史馆”蒋氏之“大溪档案”中。
相比于国民党政治人物,中共高级领导人生前和身后都较少出版个人日记,20世纪80年代后,曾出版过一些曾担任过负责工作的前领导同志的日记,如《谢觉哉日记》、《林伯渠日记》(片断)、《周保中日记》,《赖传珠日记》、《王恩茂阵中日记》等。但这类日记所载内容均起讫于民主革命时期或革命战争年代,基本上不涉及建国后的内容。极个别者如《汪东兴日记》也只是撷取作者在1949-1950年陪同毛泽东访苏、1965年陪毛泽东重上井冈山的两段,而非汪氏全面、系统、有连续性的完整日记。
在担任过党和国家最高职务的领导同志中,杨尚昆是惟一在身后出版日记的,其日记是迄今出版的前领导人中地位最高、也是内容最为丰富、部头最大的日记。这部日记共有上、下两册,全书110万字,引人注目的是,该日记全是建国以后的内容,起讫时间为1949年1月1日至1965年12月10日,时间跨度为“文革”前的整整17年。在建国后的这17年间,杨尚昆位居党和国家的领导岗位,他先后担任过中共中央副秘书长、中央军委副秘书长、中共中央委员和中央书记处候补书记、中央办公厅主任等职。因此,这部日记就格外引人注目。在这部日记中,作者不仅简要记述了他的所见所闻,还叙述了他对某些问题的看法,堪称是一部观察当代中国史的珍贵记录。
杨尚昆工作之杂
中国共产党是一个长期在农村进行艰苦革命战争的党,1949年初,中国革命即将获得全面胜利,党中央也将从战斗了几十年的农村转移到城市,对于党的这个重大战略转移,中共中央和毛泽东都给予了高度的重视。毛泽东甚至以“糖衣炮弹”来比喻中共将面临的新的严峻考验。杨尚昆当时任中央副秘书长兼军委副秘书长、中央办公厅主任,其工作之一就是负责中央机关向北京转移的具体事宜。1949年3月23日,杨尚昆为中央打前站,先行从西柏坡出发,前往北京。在《日记》中,杨记述了个别机关在北京纪律松弛的事,他感叹道,才进城几天,“似乎大家都变了”,“一进城市,大家对居住生活条件的要求就提高了,都爱从好的方面去布置”,杨写道:“要能维持简朴的作风,恐不容易,城市的引诱实在太大。”
杨尚昆长期担负党和国家的中枢——中央办公厅主任。这一岗位所承担的基本工作就是上承下达,其具体事务包括上至中央常委开会会场的布置与记录、文书草拟和下发,下至中南海车队的调度、托儿所、食堂工作的安排,以及房屋修缮和花草栽培。杨是办公厅主任,不一定具体处理过于琐碎的事情,但其日常工作仍是找人谈话、听取汇报、布置检查等等,负责处理的事情极其繁杂。1955年3月,中央决定开党的代表会议,事先杨接见中央新闻制片厂厂长,具体讨论拍摄事宜,详细指导拍摄哪些镜头,哪些镜头不拍。上个世纪50到60年代,政治风云时有变幻,忽而雷电闪鸣,转眼又是风和日丽的艳阳天,不管发生如何变化,中枢机器都要运转,杨仍每天都要面对亟待处理的一大堆具体事务。杨尚昆自1961年后,在书记处分工负责工、青、妇的工作;而从1955年开始,中央就决定由他指导中央调查部的日常工作,他几乎每隔两三天都要听取中调部常务副部长孔原同志等的汇报,十余年从未间断。从《日记》上看,杨几乎每天工作至深夜一二点,尽管在这17年中,杨在党和国家的职务序列中并非处于最前沿。
杨尚昆崇敬毛泽东
杨尚昆所处的地位极其重要,距毛泽东主席很近,毛泽东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对杨也是信任有加,甚至诸如代表中央与罢黜后的彭德怀进行联系的工作,也由杨来承担。所以,杨尚昆对毛泽东的记载就特别有意义了。杨尚昆对毛泽东的胆略、气魄和能力极为折服,他在《日记》中时常称毛泽东为“主”、“主座”,这应该是为了记述的方便而作的简称。不无巧合的是,曾经担任过毛泽东政治秘书、也是杨的老部下的田家英,以及毛泽东的兼职秘书李锐等私下也称毛泽东为“主公”。
杨尚昆青年时代曾在莫斯科中山大学留学,和王明是前后同学。由于王明的机会主义错误曾经给中国革命带来重大损失,王明本人受到了许多领导同志包括杨尚昆的尖锐批评。1949年3月,王明在中共七届二中全会发言,对自己的错误多有掩饰。杨在《日记》中批评王明的发言“口若悬河,离题万里”,“简直是胡闹”,“总观此人是毫无进步,野心未死,还有伺机反攻之企图”。而对于毛泽东,杨尚昆则是发自内心的尊崇,他在1949年1月23日的日记里,抒发了自己的心声:“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亲眼看见中国革命一步一步地照毛主席所规定的进程,走向全国大胜利,实在是值得兴奋,值得为自己庆祝”,“没有毛主席的领导,这种合乎国情而又使革命加速胜利的办法是难于想象的”。建国初,我志愿军在朝鲜取得对美国的胜利,大大地振奋了杨尚昆,他在1951年1月1日的日记中写道,主席出兵朝鲜参战之举“实是万分英明的、有远见的决定……如果当时要由我来决定,我则会偏于‘苟安’!”
从杨尚昆的这些叙述中可以看出,毛泽东领导中国革命取得胜利和成功,成为老一辈革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