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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停顿了一下,环视学生。
“即使对于‘人不能穿墙’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实,也不能看作天经地义的最后结论。螺旋桨飞机发明后,在飞机上装机枪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飞速旋转的桨叶对子弹形成了不可逾越的壁障,直到发明了同步装置,使每一颗子弹恰从桨叶空隙里穿过去,才穿破这道壁障。岩石对光线来说也是不可逾越的,但二氧化硅、碳酸钠、碳酸钙混合融化后,变成了透明的玻璃,同样的原子,仅仅只是原子排列发生了奇妙的有序变化,便使光线能够穿越。”
我再次停顿,整理一下思路,继续说道:
“在我们的目光里,身体是不可穿透的致密体,但X光能穿透。地球更是不可穿越的致密体,但中微子能轻而易举地穿越过去。所以,不要把任何概念看成绝对正确,看成天经地义不可稍改。”
学生们被我的思维震撼,鸦雀无声。我笑道;
“我说这些,只想给出一种思维方法,帮助你们打碎思想的壁障,并不是相信道家或瑜伽派的法术。天声你说对吗?你是否认为口念咒语就可叩墙而入?”
学生们一片哄笑,林天声微笑着没有说话。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我犯了多么愚蠢的错误。我给出了一连串清晰的思维推理,但在最后关头却突然止足,用自以为是的嘲笑淹没了新思想的第一声儿啼。
这正是我素来鄙视的庸人们的惯伎。
到达河西乡已是夕阳西下了。黄牛在金色的夕阳中缓步回村,牛把式则背着挽具,在地上拖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地头三三两两的农民正忙着捡红薯干,我向一个老大娘问话,她居然在薄暮中认出了我:
“是何老师哇,是来看那俩娃儿吗?娃儿们可怜哪!”她絮絮叨叨地说下去,“别人都走了,就剩他俩了,又不会过日子。你看,一地红薯干,不急着捡,去谈啥乱爱,赶明儿饿着肚子还有劲儿乱爱么?”
她告诉我,那俩娃儿一到傍晚就去黄河边,直到深夜才回来。呶,就在那座神像下面。我匆匆道谢后,把自行车放在村边,向河边走去。
其实,这老人就是一位了不起的哲学家,我想。她的话抓住了这一阶层芸芸众生的生存真谛——尽力塞饱肚子。
说起哲学,我又想起一件事。六十年代初,日本一位物理教授提出了物质无限可分的思想。毛主席立即作了批示,说这是第一位自觉运用辩证唯物主义指导科学研究的自然科学家,全国自然闻风响应,轰轰烈烈地学起来。
我对于以政治权威判决学术问题的作法,历来颇有腹诽,这样只能产生像李森科那样的学术骗子加恶棍。但在向学生讲述物质无限可分思想时,我却毫无负疚之感,因为我非常相信它。甚至在接触到它的一刹那中,我就感觉到心灵的震颤,心弦的共鸣!我能感受到一代伟人透视千古的哲人目光。
我在课堂上讲得口舌生花,学生听得如痴如醉,包括林天声。
傍晚,我发现一个大脑袋的身影在我宿舍前久久徘徊,我唤他进来,温和地问他有什么事。林天声犹豫很久,突兀地问道:
“何老师,你真的相信物质无限可分吗?”
我吃了一惊,纵然我自诩为思想无羁,纵然我和林天声之间有心照不宣的默契,但要在高压政治气候下说出这句话,毕竟太胆大了。我字斟句酌地回答:“我是真的相信。你呢?”
林天声又犹豫了很久。
“何老师,人类关于物质世界的认识至今只有很少几个层次,总星系、星系团、星系、星体、分子、原子、核子、层子或夸克。虽然在这几个层级中物质可分的概念都是适用的,但作出最后结论似乎为时过早。”
我释然笑道:
“根据数学归纳法,在第n+1步未证明之前,任何假设都不能作为定理,但如果前几步都符合某一规律,又没有足够的反证去推翻它,那么按已有规律作出推断毕竟是最可靠的。”
林天声突然说:
“其实我也非常相信。我一听你讲到这一点,就好像心灵深处有一根低音大弦被猛然拨动,发出嗡嗡的共鸣。”
我们互相对视,发现我们又处于一种极和谐的耦合态。
但林天声并未就此止步。
“何老师,我只是想到另外一点,还想不通。”
“是什么?”
“从已知层级的物质结构看,物质‘实体’只占该层级结构空间的一小部分,如星系中的天体、原于中的电子和原子核。而且既然中微子能在任何物质中穿越自如,说明在可预见层级中也有很大的空隙.你说这个推论对吗?”
我认真思索后回答道:
“我想是对的,我的直觉倾向于接受它,它与几个科学假设也是互为反证的。比如按宇宙爆炸理论,宇宙的初始是一个很小的宇宙蛋,自然膨胀后所形成的物质中都有空隙。”
林天声转了话题:
“何老师,你讲过猎狗追兔子的故事,猎狗在兔子后100米,速度是它的两倍。猎狗追上这100米后,兔子又跑了50米;追上这50米,兔子又跑了25米……这似乎是一个永远不能结束的过程。实际上猎狗很快就追上兔子了,因为一个无限线性递减数列趋向于零。”
我的神经猛然一抖,我已猜到了他的话意。
林天声继续他的思路;
“物质每一层级结构中,实体部分只占该层级空间的一部分,下一层级的实体又只占上一层级实体部分的若干分之一。所占比率虽不相同,但应该都远小于1——这是依据已知层级的结构,用同样的归纳法得出的推论。所以说,随着对物质结论的层层解剖,宇宙中物质实体的总体积是一个线性递减数列。
“如果用归纳法可以推出物质无限可分的结论,那么用同样的归纳法可以推出物质的实体部分必然会趋近于零。所以,物质只是空间的一种存的形式,是多层级的被力场约束的畸变空间。老师,我的看法是不是有一点道理?”
我被他的思维真正震撼了。
心灵深处那根低音大弦又被嗡嗡拨动,我的思维好像乘着这缓缓抖动的波峰,向深邃的宇宙深处探听神秘的天籁。
见我久久不说话,天声担心地问:
“老师,我的想法在哪个环节出错了?”
他急切地看着我,目光中跳荡着火花,似乎是盗取天火的普罗米修斯,跌宕前行中,天火在他瞳仁里跳跃。天声这种近乎殉道者的激情使我愧悔,沉默了很久,我才苦笑道:
“你以为我是谁,是牛顿、马克思、爱因斯坦、霍金、毛泽东?都不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学物理教师,纵然有些灵性,也早已在世俗中枯萎了、僵死了。我无法做你的裁判。”
我们默然相对,久久无言,听门外虫声如织。我叹息道:
“我很奇怪,既然你认为自己的本元不过是一团虚空,既然你认为所有的孜孜探索最终将化亡于宇宙混沌,你怎么还有这样炽烈的探索激情?”
天声笑了,简捷地说:
“因为我是个看不透红尘的凡人:既知必死,还要孜孜求生。”
夜幕暗淡,一道青白色的流星撕破天幕,倏然不见,世界静息于沉缓的律动。我长叹道:
“我希望你保持思想的锋芒,不要把棱角磨平,更要慎藏慎用,不要轻易折断。天声,你能记住老师的话吗?”
河边地势陡峭,那是黄土高原千万年来被冲刷的结果,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夕阳已近塬上,晚霞烧红了西天。
老太太所说的神像实际上是一尊伟人塑像。塑像的艺术性我不敢恭维,它带着文化大革命特有的呆板造作,但是,衬着这千古江流,血色黄昏,也自有一番雄视苍茫的气概。
暮色中闪出一个矮小的身影,声音抖抖地问:
“谁?”
我试探地问:“是小向吗?我是何老师。”
向秀兰哇的一声扑过来,两年未见,她已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女子了。她啜泣着,泪流满面,目光中是沉重的恐惧。我又立即进入了为人师长的角色:
“小向,不要怕,何老师不是来了嘛,我昨天才见到你的信,来晚了。天声呢?”
顺着她的手指,我看到山凹处有一个身影,静坐在夕阳中,似乎是在作吐纳功。听见人声,他匆匆作了收式。
“何老师!”他喊着,向我奔过来。他的衣服破旧,裤脚高高挽起,面庞黑瘦,只有眸子仍熠熠有光。我心中隐隐作痛,他已经跌到生活的最底层了,但可贵的是他的思维仍是那样不安分。
我们良久对视,我严厉地问:
“天声,你最近在搞什么名堂,让秀兰这样操心?真是在搞什么穿墙术?”
天声微笑着,扶我坐在土埂上:
“何老师,说来话长,这要从这一带流传很广的一个传说说起。”
他娓娓地讲了这个故事。他说,距这儿百十里地有一座天光寺,寺中有一位得道老僧,据说对气功和瑜伽功也修行极深。文化革命时他自然逃不了这一劫,脖子上挂一双僧鞋,天天拉上街批斗。老僧不堪其扰,有一天批斗队伍路过一座古墓,老僧叹息一声,径直向古墓走去。押解的人一把没拉住,他已倏然不见,古墓却完好如初,没有一丝缝隙。吓呆了的红卫兵把这件事暗暗传扬开来。
他讲得很简洁,却自有一种冰冷的诱惑力,我甚至觉得向秀兰打了一个冷颤。我耐着性子听完,悲伤地问:
“你呢,你是否也相信这个神话?难道你的智力已降到文盲的档次了?”
天声目光锐利地看着我:
“稍具科学知识的人的确不会相信这种违反科学的传说。只有两种人会相信;一种是无知者,他们是盲从;一种是哲人,他们能跳出经典科学的圈子。”
他接着说道:“何老师,我们曾讨论过,物质只是受力场约束的畸变空间。两道青烟和两束光线能够对穿,是因为畸变的微结构之间有足够的均匀空间。人体和墙壁之所以不能对穿,并不是它们内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