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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20年间,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检查、维修着那台等离子体发动机,修补镜箔滤光材料薄膜上被宇宙尘和小陨石击穿的破洞,监测、拦截体积较大的流星,接收、搬运货运飞船送来的补给品和各种零件……我就像一只固执的水獭不知疲倦地养护着它的水坝一样,养护着我的梦。每一天我都很忙,因而每一天都如流水一般消逝得飞快。我没有时间去想别的,我的思维完全被那个“窗帘”给管住了,整天只在琢磨怎么样才能确保它正常发挥作用。然而当我在洗 脸时从镜子里看见自己憔悴的面容上日渐明显的皱纹时,害怕的感觉还是压抑不住地从心底漾出。细想一下,我抛弃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我的青春一去不返了,伴随而去的还有令我对未来生活葆有憧憬与希望的青春的活力。父母的葬礼我没有去参加,也从未吻过一个姑娘,更不知道爱情的滋味,我甚至没有什么朋友——太空站上除了我没有一个人愿意续签合同,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入我的生活,呆上两三年,在我刚刚了解他们之时,就又纷纷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我的身边……每当想起这些,我就感到心脏似乎在胸腔中燃烧,气也喘不上来了。但这时我就有意识地望向地球,明亮的地球美丽得令人感动,于是我就会想到地球上的人们对我的赞颂与敬佩——我在地球上已有些名气了,是使美好的环境重返人间的。于是我的胸中涌起一种庄严一种神圣,一种无可替代的满足感,一种对于同类的大慈大悲。这是一种具有令我身不由己的力量,我无法令自己不任由它摆布,所以我对我的选择从不感到后悔,对我的梦也没有怀疑过,直到最近这两年。
“地球窗帘计划”当年一公布于世,就招来了一部分人的反对。这些人认为用这种手段来解决温室效应问题是治标不治本,根本无益于大气中二氧化碳含量的减少,并且“窗帘”是一种过于庞大过于复杂的设备,很不可靠。他们这些年来一直在到处游说、活动,宣称“地球窗帘计划”是违反科学规律的,是人类自鸣得意地认为自己战胜了大自然的又一愚蠢例证,须知我们不可能征服我们所生活的生存环境,只有与大自然达成和谐才能得到安宁,不然必将遭到大自然的报复……
过去我一直对这些人的论调一笑置之,我相信科学是无所不能的,深信用物理手段使地球降温没有什么不对,不会有什么副作用,所以我对他们的非议并不放在心上。然而最近两年,我从电视新闻中越来越明显地察觉到他们的言论正在得到越来越多的人的支持。越来越多的人在他们的影响下开始确立这种观点,即:“地球窗帘计划”只是保护了正在走下坡路的石油工业,完全无助于温室效应问题的根本解决。他们认定如果没有这张“窗帘”的话,以氢和太阳能为主的综合性无污染能源动力工业至少在十年前就已成为经济活动的主体动力了。而正是“窗帘”的存在使原来越来越不得人心的石油工业得以苟延残喘,压制了新兴无害的能源工业的发展。石油工业的既得利益集团惧怕新兴无害能源工业所拥有的后起优势,才那样异乎寻常热心地资助“地球窗帘计划”上马。而它所造成的后果就是大气中二氧化碳的含量至今还呈有增无减的态势,以及地球环境对“窗帘”的极端依赖。一批环境保护民间组织从人们的不满中诞生了,他们不断积蓄力量,扩大影响,四处活动,坚决要求撤除太空中的“窗帘”,以促使石油工业早日退出历史舞台,从而从根本上消除温室效应肇祸的原因……
两年,仅仅两年,我一生的信仰便如同蒙蒙细雨下的纸房子一样慢慢软化、倾斜了。从众意识终于迫使我克制住了对梦的迷恋,开始仔细思索他们的理论。我亲自参加了这个计划的实施,对其内幕有相当的了解,现在联系起来一想,我不得不承认他们是有道理的,“地球窗帘计划”确实有负作用,石油工业确实是它最大的受益者。现在反对“窗帘”的人越来越多,看来它不会光彩地退出历史舞台了,我,也会被人们看作是一个依附石油工业的既得利益者……
但我真的不是啊!我完全是为了我的梦、我的理想,为了整个地球能有一个美好的环境啊!我这一生连作为正常人生活的权利都放弃了……可我的梦却原来是因一群不甘心丧失巨额利润的人为拖住历史前进的脚步才得以实现的,它造成的社会后果令我始料不及。石油工业的既得利益者们利用了我的梦,当我明白了这一切之后几乎心理崩溃……但最终还是接受了现实。如今反对“窗帘”的人虽然越来越多,“窗帘”却不可以说撤就撤,骤然除去“窗帘”会使气温猛升,即使将来石油工业退出了历史舞台,“窗帘”也还要存在相当长一段时间。我不会活到我一生价值之所在彻底消失的那一天,“窗帘”还有足够的时间让我度过余生。
然而此时此刻,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一生的梦在眼前破碎了。民间环保组织中有一派是主张直接撤掉“窗帘”的极端派,警方曾破获过两起他们企图利用旧飞船采取冲撞手段破坏“窗帘”的行动。我一直觉得这些人简直是自不量力,从不认为他们能够真正威胁到“窗帘”。但现在这个人就在我眼皮底下,把这一切付诸实施了。
他的身影此刻已基本看不见了,只有其背上的单人推进器还在若隐若现地闪着光。他肯定是想飞到“窗帘”上的等离子体发动机中心总控制室去,只要给主控电脑输入错误的指令,让那些等离子体发动机向各自相反的方向喷射,强大的张力会轻而易举地将薄薄的镜箔薄膜像口香糖纸一样撕得稀烂。他肯定能做到的,相处的这一星期中,我看出他相当聪明。而我的智力明显衰退了,我竟对极端组织的能量之大全无知觉,以至于落到了这般境地。我真恨他,恨他为什么不杀了我,而要将我骗到这间舱室里关起来?其实杀一个人比骗一个人简单多了,而且可以不留后患。对我来说,痛苦也是最轻的。
我什么也干不了,只能看着我一生的努力将被化为乌有。一时间我感到心里堵得慌,胸脯像被钳子夹住了似的,汗珠从全身各个汗毛孔渗出。我站起身看了一下气压表,舱室内气压正常,看来他确实骗了我,这间舱室根本就没有发生气体泄漏。我取下头盔,深吸两口舱内的空气,擦擦脸上的汗珠,关闭了背上氧气瓶的开关。
蓦地,我的全身僵住了,一个摆脱困境的方法闪入了我的脑中。氧气瓶!这种舱内作业专用氧气瓶是结构简单造价低廉的气体压缩型,内部压力极高,又没有什么防爆泄压机制,从理论上说是可以引爆的。虽然太空站的舱壁结构坚固,但密闭舱门是个薄弱环节,如果在舱门处引爆氧气瓶,很有可能将它炸开,摆脱困境……血液向我的头部涌来,我的决心在一瞬间下定了,我必须试一试。我一定要尽一切可能去阻止他,即使死了,我也是在维护我的梦的行动中死去的,这种死亡不正是我这两年来所期待的吗?
引爆氧气瓶并不困难,舱室内的电源线还都通着电,材料柜里还有一瓶镁粉。现在需要考虑的是究竟炸开哪个舱门?这间舱室有两个舱门,一个通向其它舱室,一个通向太空。他预先就将通向太空的那个舱门的开关破坏了,将我骗进来后又破坏了另一个舱门的开关,因此这两个舱门都开启不了。我考虑再三,决定炸通向太空的舱门。相比之下,通向太空的舱门由于舱内外存在气压差而承受着较大的压力,而通向其它舱室的舱门则没有受力。虽然炸开通向太空的舱门从太空进入其它的舱室异常危险,但在眼下我只能选择最有可能成功的方案,别的就顾不得了。
我先切下一段电线,将零线与火线剥裸搭在一起,然后我找出了材料柜里的镁粉,撒在舱门前的地上聚成堆。我将那个舱内作业专用氧气瓶横放在镁粉堆上,把它的送氧管对准了镁粉,接着我将通氧量调到最小,打开氧气瓶的开关,最后我把电线搭在一起的一端也放到了镁粉堆上。
我快步走到一个安全的角落,重新套好头盔,将我的工具箱挂在腰上,这才把电线的另一端重新接到了电路上。顿时耀眼的银光映得舱内照明灯黯然失色,剧烈燃烧的火焰闪闪跳动,令人心悸。片刻之后,高热灼烤下的氧气瓶巨响一声爆炸了。
我感到似乎有人猛扯了我一把,身不由己地向爆炸发生地冲去。成功了!整扇舱门都被爆炸力撕了下去,圆形的破口如同一张大嘴似的吸吞着舱室内没有固定的一切物品,我任由自己向这张“大嘴”冲去。
我还没冲到破口处,传感器就已感觉出了舱内气压的急剧下降,主控电脑于是切断了向这个舱室的空气供应。吸力虽然减弱了,但我还是从破口处被冲了出去。
掉入虚空的宇宙,我感到唇上渗出了汗珠,这是我第一次不带氧气瓶进入其间,满天的星光此刻显得似乎特别寒冷。我没有多少时间,咽了一下口水,便取下腰间的工具箱。
我很快判明了自身的方位,然后从工具箱中拿出一柄钳子,瞄了瞄,全力向背向太空站中心点的方向掷去。反作用力推着我向相反的方向飘去。我一次又一次地抛掷着其它工具,速度也逐渐加快,我不断调整着前进的方向,向哑铃形的太空站的中心对接口接近,整个太空站只有那儿是恒定不动的。
接近的过程还算顺利,我望着逐渐变大的中心对接口,暗自庆幸当时多了个心眼穿上了耐高压的紧身式太空服,如果当时穿的是软式舱内密闭作业服,在太空中它就会像球似的膨胀起来,那我就根本没法行动了。
当我连工具箱也扔出去了之后,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恐,但十秒钟之后我终于抓住了中心对接口附近的一个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