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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昀已经来了?”乾隆说道:“你是工部的人吧?——免礼,都进暖阁来吧。”因为离得近,乾隆的声音几乎就在头顶,纪昀、陈索文忙叩头答“是”。抬起头时,乾隆已经揩过脸,示意不要参汤,把毛巾放在银盘子里,进了东暖阁里。几个人望着他背影又磕头谢恩,方才起身趋步入内,见乾隆摆手示意,小心翼翼斜签着身子坐了木杭子上。陈索文嘘着眼偷看,乾隆已经盘膝坐了炕上,正好目光也扫过来,忙又低了头。乾隆一笑,说道:“今儿外头风和日丽,连着几夜没有睡好,到御花园走了走,看几个阿哥练布库,朕也跟着疏散了疏散,这会子倒觉畅快了不少——颙琰、颙琪、颙璇、颙瑆、颙璘——你们几个进来。”只听窗外颙琰的声气答应一声,接着几个阿哥衣裳悉悉走进来,向炕上打了个千,一齐退后跪在隔栅子下面。暖阁里顿时便显得有点人满为患。
人们望着乾隆,等着他说话,但乾隆一时却没有言语,脸色也变得有点不快,良久才道:“做什么脚步这样轻?一头是你们的皇阿玛,一头是外头办事的臣子,蹑手蹑脚的全然没有皇家阿哥的雍客气度!再说了,纪昀也是你们毓庆宫的书房师傅,怎么大样得连个礼也不行,一句问安的话也没有?嗯?”
他声音虽然并不严厉,但挑礼挑到这个分上,连纪昀也是头一遭遇上。李侍尧和工部官员们更是闻所未闻,一下子都僵住了。目瞪口呆坐直了身子,心头突突乱跳,手心里都捏出冷汗来。几个阿哥一下子都煞白了脸,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纪昀脑门子上也沁出一层细汗,他素知乾隆家法与康熙一脉相承,内臣严于外臣,宿卫近侍严于朝臣,子侄严于外戚——愈是贴己亲近,揆情撰礼愈是苛酷。要阿哥气度雍容,给师傅行礼原本无错,但这样挑剔到当众,无论受礼的和行礼的情何以堪?眼见阿哥们试着起身要谢罪行礼,纪昀一急,忙离座跪了赔笑说道:“爷们偶有失慎,是因为见了君父慄慄敬畏不敢造次——这是何等样尺寸森严之地,又是会议政务之时,臣焉敢坦然受礼?请皇上免了臣局促不安之苦——各位爷,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你们都是三岁认字,六岁总角受教。天地石亲师,‘师’在五常之内,岂能轻忽怠懈?读了书若不养气修德,就会变得自大轻狂,比之无知还要令人厌憎——既是纪昀求情,那就下不为例吧——今日回去作文,题目是——”乾隆想了想,“《克己复礼为仁,斯善莫大焉》——可听着了?明日把窗课本子进呈御览!”
“是!”阿哥们如蒙大赦,一齐叩头谢恩:“谨记皇阿玛圣训!”
乾隆这才颜色霁和了,看着陈索文道:“你叫陈索文?”陈索文余惊未息,一愣之下忙离座时乾隆笑着摆手道:“坐,坐着奏事,都这么闹起虚礼来就办不成事了——你是今年夏天引见到部的吧?”陈索文见乾隆随和如同家人,这才镇定了些,躬身回道:“是。”乾隆偏着脸想了想,又问:“福建布政使有个叫陈索剑的,你们是一家的吧?”
“是,万岁爷记得不差。陈索剑是臣的胞弟。”
“好嘛,你父亲教子有方,兄弟两个一为方面大员,一为朝廷卿二之臣。”乾隆点头笑道:“这不多见。”陈索文听皇帝提到自己父亲。忙离座叩头回奏:“这是皇上如天之恩,臣家祖上积德,遂能仰邀圣朝雨露,得侍于尧舜之侧——更有回皇上的话,臣父陈模祖于臣弟产后六月已见背于世。臣于索剑自幼失怙,全赖母亲纺绩缝穷洗衣过活,苦节操持使我兄弟得以成人,至今已近四十年。今兄弟朱紫朝贵,母亲未进诰命,几次申报请予旌表建坊,都无下落……”说着已经沁出泪来。乾隆听着便看纪昀,见纪昀微微摇头,因道:“这个事礼部有定例规程的。下去详明写奏章交给纪昀,自然还有恩旨。你们黄仕郎尚书从奉天回来再奏。”他扫视众人一眼,说道:“说差使吧。”
按工部乃系六部最末一座,虽说都是“部”,就按职权责任而言,远不及吏礼刑兵户诸部那般繁紧冲要。大约是个冷衙门的缘故,唐代干脆就叫冬官,尚书就叫冬官尚书,侍郎就叫冬官侍郎。清沿明制,工部的权已经大得多,管着河工、水利、海塘、江防、沟渠、船政、矿物、陶冶,什么屯田、营作、修缮、柴炭、桥梁、渡口、渔辅、漕运、舟揖、军器作坊、造钱工场……大到民生国脉,小到鸡毛蒜皮,但沾一个“工”字儿就和工部干连。其余五部的要缺官员和尚书侍郎大抵都要先在这个薄荷油衙门先磨几年,磨得什么都懂,什么都能敷衍而后就升迁出去。就它本衙门而言,实在是既没有权也没有钱且没有木钟可撞,离不了它又没有大施展余地的冷曹部。所以陈索文奏事只捡着乾隆关心的河工漕运、屯田水利、火药工场几件细说,又让管理街道衙门说了拓展圆明园拆迁民居需索银两的情形。
李恃尧在旁一边听,一边心里算账,这些用工支项太浩大了!单是拆迁民居一项,就耗用了四百万银子,占了其余各项总和还要多,到底是天家京城气派,这要放在省里,真是连想也不敢想……纪昀却在心里一笔一笔加减算着输赢账,和户部支出银项相互印证,时而点头,时而诧异。大约一顿饭工夫,几个司官说完,陈索文接着又奏:“红果园向西约百二里,原是飞放外官道。那里原是有一座玄女庙,自从康熙朝伪朱三太子案子之后已经倾圯,这几年忽然香火又旺盛起来。善男信女每天有几千人进香。这里正当圆明园西门,工部去拆,上万的香客跪地拦阻。顺天府的衙役家属也有信民。工部前任尚书王化愚担心硬拆激起事端,说暂时留着,待请旨后施行。现王化愚丁忧出缺,黄仕郎出差去了奉天,请万岁旨意裁夺。”
“唔——玄女庙?”乾隆一边听司官回事,一边执笔在纸上点画录记着什么,听到这里停住了,问纪昀道:“玄女庙是正祀还是淫祀!”纪昀忙道:“回万岁,玄女为上古神女,又称九天玄女,俗称‘九天娘娘’。黄帝战蚩尤于逐鹿,玄女下降助战,制夔牛鼓八十面,遂破蚩尤,载在《黄帝内经》,是正祀。不过既已倾圮又复兴旺,其中难说没有别的原故。方今京师直隶盛传天理邪教,往往借庙借神倡言造乱,名为祭神,其实假神道传布邪教以售其私,也不可不加留意。”乾隆放下了笔,沉思着说道:“朕幼年听圣祖说过,伪朱三太子杨起隆的巢穴就在红果园,在藩邸也听邬思道先生说过周培公平息吴应熊变乱的事。这件事你奏得好——李侍尧。”
“臣在!”
“这件事不要顺天府办。你已经署理步军统领衙门。这是你儿门提督的应分职事。”
“是!臣即日就去查看!”
“查看一下回奏。”乾隆说道,“如果真是应祀正神,不许惊扰,由礼部派员祭祀,颁旨另选新址迁庙——其实园子外边有座庙护门也未尝不好。如果是邪教借庙煽惑愚民,聚众有所图谋,那就不单要拆庙,还要捕拿追究奸徒,以肃视听。”
“是!臣查明之后立即奏明请旨!”
乾隆颔首吃茶,回到了本题:“一条是造火药,是兵部监制,开矿用的,西路军事和福建水师军用火枪火炮用药,蜡封要再加厚些,要与民间制爆竹用药有所不同。安徽和云南铜政司有题本发给你们看,那里梅雨季节火药受潮一库一库地坏掉,翻晒炒干后炸力也弱。一条是宝源局制钱,是户部监制收管。广州送来钱样,那里流到市面的钱都是私铸的,又薄又轻,这是怎么回事?户部要查,工部也要查。李侍尧写信给孙士毅,让他查明据实回奏。”李侍尧忙答应一声:“是!”陈索文道:“如今制钱造得太好了。铜六铅四化出的钱噌亮金黄,民间多有收集乾隆钱熔化了再铸铜器的。雍正爷的钱是铜四铅六,成色字划是差了,却杜了这个弊端。日本国没有铜矿,海上流出去的为数不少,都是先从福州私运台湾,再转运日本,虽说有定制,每船携带不得起出二百四十斤,其实查获的不到一成。造圆明园用铜更多——铜矿铜产翻了两倍仍是不敷使用。以臣愚见,不如制钱仍用先帝遗法,铜四铅六,成色是差了,字划也稍有不清,但用这钱私铸就不合算。日本国私运回去,来中国买货物仍旧又带回来。似乎这样更便利些,伏惟圣裁。”
这是绝大的民生政务,陈索文的建议可说头头是道。旁跪的五位阿哥,仪慎郡王颙璇常到四库全书编纂房借书,和纪昀混熟了,二人也曾说过钱法之弊,只是没有这样透彻见底,听到这里不禁偷看父亲脸色,又扫视几个臣子,恰与纪昀目光一触,忙又闪开来。纪昀因也听到有人在乾隆跟前捣鼓自己小话,不敢贸然发言,指望颙璇附和一下,但颙璇等人早奉有明旨,听政学习,不得妄加议论,只好低了头不言声。
“不要轻易更动法。”乾隆沉默移时,低垂着眼睑说道。刹那间,人们觉得他平日议政时那种精神流移奕奕焕发的神采消失殆尽,显得有点老态龙钟,倦怠得说话也带了闷声,仿佛在缓重地叹息:“先帝有先帝的难处,有彼时的情势。比起来,还是圣祖的钱法才是处常之道。乾隆钱已经用了近四十年,如今为了省铜,忽然改了铜四铅六,成色差了,字划也不好,流通民间,老百姓用不惯也看不便,容易起疑虑的心思。即你们说的也是实情,一来外国用乾隆钱,也有个仰慕向化的意思在里买了况且日本琉球爪哇邏罗诸国人,盗运铜的不少,一个乾隆子儿能换三十枚本国钱,谁舍得熔了造器皿?二来铜匠化钱铸物,毕竟是私铸,拿住了是要斩立决的。钱度这个人是杀了,他虽人品不端,整顿钱政还是不错,这上头的折耗也有限。现在用铜最多的是圆明园,正出正人的国家大事。待圆明圆告竣,这场开销也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