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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铜鼓。他们这是给莎罗奔报信!”傅恒冷笑道,“支起十柄火枪,冲着射箭的地方齐开一枪!”
“——一二!”
随着王小七挥手,十支火枪“砰訇”一声巨响,霰弹打得芦叶水草唰唰作响,便听芦丛中叽哩咕噜一阵嚷声,似乎有人受了伤在叫骂,箭却也不再射了,但远近水塘土岸草丛茂林之中,这里响一串爆竹,那里吹几声牛角,此起彼伏彼呼此应,竟没有一刻安宁。
“莎罗奔真乃人杰!”傅恒叹道:“我若不是十倍兵力,百倍军需,也不是他的对手!”说着,竹筏已经停下,此刻傅恒才留心,四周不知甚么时候漫起了大雾,凉凉的带着湿气的霾烟像柔软的棉絮袅袅四散弥漫,随着微风卷荡摇拽,连日色都昏暗起来。兵士们谁也没有见过下午还会起雾,顿时议论纷纷:
“呀——起雾了!”
“叫我嗅嗅有毒没有?”
“不是毒雾,只怕是莎罗奔会妖法,放出的妖雾吧?”
“他娘的!我们那里用马桶、月经片子布破妖法,这会子怎么弄?”
“这会子冷上来了!这还算六月天吗?再冷,打哆嗦呢!”
“兄弟们不要慌!”傅恒高声喊道:“这不是妖法,这是金川有名的寒湖,雪山上的水就是在这儿聚起来又淌到下头的!南边来的热气被凉水凉风一激就成了雾——好比滚茶壶冒出的热气,到了壶口就变成了白烟,是一个道理……这是寒湖水面最浅的地方,竹筏已经过不去了,所有的军士都到泥堤上,把竹筏子垫在湖面上,跑步过去,前面二里地就是喇嘛庙!刚才兆惠来报,莎罗奔袭击粮库的已经被打垮,活捉了二百多,莎罗奔已经退到金川。占了喇嘛庙,金川就在我们手里了,兄弟们干呐!”说着一挽裤腿卟嗵一声就下水,踏着没大腿深冷得刺骨的泥浆潦水爬上堤岸,指挥兵丁拖着沉重的竹排,一张一张卷席一样地铺垫过去,兵士们没了惊惧之心,见主帅率先当头,哪个不要奋勇?生拉硬拽压湖面用竹排铺路。
堪堪铺到离干岸半箭之遥,突然西南边枪声火箭齐鸣,不知多少藏兵隐在雾中,地动山摇呐喊震天渐渐近来。傅恒略一思忖,便知是围攻粮库的莎罗奔移兵来击。至此,莎罗奔用兵计筹已是一目了然。只要兆惠尊令不在粮库缠斗,从南压过来,顷刻便是全胜之局。但此刻中军三千人挤在寒湖和小黄河中间的泥堤上毫无遮掩,不但有力用不上,且是暴师在外,和一群活靶子差不多。一急之下傅恒按剑嗔目大喝一声:“哪个将军去挡一阵?!”
“我!”傅恒话未落,贺老六一跃而出虎吼:“先人板板的川兵跟老子上!”眨眼功夫一百多个赤膊川汉应声而出,跳进寒湖,一个个满脸杀气擎着大刀等傅恒发令。傅恒精神抖擞,狞笑一声道:“好汉子!冲过湖去!莎罗奔的兵力是一千五百人左右,和我们是遭遇,他也不知道我们有这么多兵来袭。狭路相逢勇者胜,我只要你们顶半顿饭时辰。兵马过湖,他就得逃刮耳崖。”说着,突地又冒出一句粗话:“操娘的好好打,博老爷子给你们记头功!”贺老六大叫一声“得令!他姐姐血板板的,杀呀!”率着众人哗哗淌水而去。傅恒见王小七也目露凶光跃跃欲试,遂道:“你也去!带十枝鸟铳跟上去,贺老六顶得住就别开火,实在顶不住败退下来,就开枪声援!”王小七兴奋得鼻翼都在翕张,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却道:“我爹说,战场上要敢离开主子一步,回去打折我的脊梁骨……”傅恒道:“你爹也得听我的——去,杀!”王小七一跳老高,喝道:“轮咱爷们卖命了,上!”
这确是一场猝不及防的遭遇战,莎罗奔也没有想到傅恒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竟不惜疏通小黄河,乘竹排直抄金川通往刮耳崖的后路,攻打粮库原是打得十分顺手,不足小半个时辰便攻占了粮库的西库门,还纵火烧了临西一座库房,烟火爆竹起火鸟铳铜鼓号角都用上了,守库的兵只退不逃,佯攻声势也没有招来兆惠增援。莎罗奔命烧库的军士稍往后撤试探,守库的兵居然不远不近粘了上来!至此莎罗奔已知傅恒用意:拼着粮库失守,也要把自己缠在金川东侧,堵住刮耳崖通路分割围歼!他心中一动陡起惊觉,急命:“传令叶丹卡,向金川城西移动,敌人来攻,稍稍抵挡一阵就放弃金川,扼守通往刮耳崖要道。派人对海兰察营严加监视,有异常动向立刻来报!”他缓重地舒一口气,自失地一笑,说道:“傅恒用兵太周密严谨了……这里不能再打,撤!”
但打仗最难的其实倒是全善退兵。藏军已经数月断粮,此刻身在粮库,如何肯听令“一粒粮食不带”?袍袖里帽子里甚至靴筒里——凡能装物什的只情塞填不管不顾,好容易收拢了,粮库的兵象黄蜂一样从库东涌出,呐喊呼叫虚作声势,你走,他也追着,你停他也停,你赶,他就退几步,像一条打不退的狗尾随不舍,厮搅厮缠直撵到喇嘛庙。此刻莎罗奔前有重兵堵截,后有恶大滋扰攻袭,比傅恒处境还要凶险,偏是叶丹卡的兵居然没有前来策应,计算兵力,是五千人对一千五百人,胜负之数不问可知,饶是莎罗奔身经百战智计过人,顿时急得冒出冷汗来。
“嘎巴带五个弟兄上刮耳崖报告朵云,叫她和叶丹卡联络接应!”莎罗奔举着望远镜观察前路动静,口中吩咐道:“傅恒要攻喇嘛庙!我这里一千五百兵打上去,如果能把他挡在小黄河边就大有希望,傅恒是主帅,如果被我压制住,各路军就投鼠忌器不敢妄动了!”
嘎巴脆亮答应一声,一字不漏复述了莎罗奔的命令,带了五个人从庙南小路直奔刮耳崖,粮库的追兵想过来拦截,被庙中莎罗奔的卫队一阵排箭射退回去,便听南边军中几个人指指点点,有个尖嗓门叫:“嘿!那个蒙古小军爷——龟儿子原来还活着,是莎罗奔的人!”嘎巴便知是白顺,大声回道:“我的割你鸡巴!——预备金创药!莎罗奔的不流,你们的流!”喊叫着已一路去远。
“这边留一百伤号只管摇旗呐喊,其余的跟我上!”莎罗奔想有一千多战士,因在粮库带有生粮食裹腹,倒是不饿,只是连续强行军奔袭恶战,都累得筋疲力尽,东倒西歪或坐或躺,有的假寐,有的咀嚼着甚么,有的老兵在低声安慰子侄。
“大家打起精神来。”莎罗奔想到还要回刮耳崖,自己先打起了精神,登上一道高埠,任猎猎西风吹动自己的袍摆,一挥手说道:“官军势大,我们回崖中躲躲风去!等着乾隆老爷子来讲和。他在西域遇到大麻烦,这里的兵是不能久战的,傅恒六月来攻金川,也就是这个原因。”看着一张张抬起的面孔,莎罗奔的信心也似乎强起来,顿了一下爽朗一笑,说道:“傅恒的损失比我们大五倍不止,这座空城让出来给他养伤!夫人已经带兵接应我们,天黑上了山道,我们就能平安到达刮耳崖。弟兄们,挺起身子,象个金川人的样子啊!”说着便下高埠,看着支撑着起身的人们,边走边对仁错说道:“傅恒再精明干练,决计想不到我在喇嘛庙西入刮耳崖山口还有大炮在等他。我要给他点利害看看!”
莎罗奔的大队人马向西撤,有些出乎傅恒的意料。他心里明白,官军只是掌握了大小金川的形势,莎罗奔和叶丹卡的兵员合起来还有将近五千五百。照莎罗奔的秉性,无论如何在大撤退前要再和自己打一阵,然后疾速退军。眼下见只有一千多人缓缓向西移动,倒是有些蹊跷了。兆惠和廖化清此刻都已到了他的大营,站在傅恒身边,见傅恒一双眼略带迷惘的眯缝着凝望夕阳,兆惠道:“大帅,他要逃了!他的兵力不支——您要怕有埋伏,我带一千人从南路抄过去拦腰冲他一下。有埋伏老廖策应,没有埋伏就全军齐上,在这里把他包了饺子!”“叶丹卡呢?叶丹卡现在哪里?”傅恒因为思虑过深,眼睛有点发绿,“南路军绕过旺堆,连走带打,在泥浆里淌了近百里……我军疲劳啊!我耽心叶丹卡的三千军马吃饱喝足身强力壮,在哪个山拗里等我们!黑夜作战客军不利啊……”正说着,兆惠帐下军官胡富贵小跑着过来,兆惠便问:“你到山口查看,海兰察营里有没有动静?有没有别的藏兵活动?”
胡富贵已经晋升千总,跑得脸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喘息一阵才说出话来:“海……海军门派人过来联络……刮耳崖南麓山壁上没有正经军队,是些老头女人们吹号吓唬人。叶丹卡有两千军队守在刮耳崖山口和海军门营盘中间,不打也不动。看情形是策应喇嘛庙,或者找机会攻海军门,也许是收容散兵游勇……”傅恒道:“你只说军情,不要‘或者’‘也许’。”“这是海军门让标下传给兆军门的话。”胡富贵顶了傅恒一句,又道:“方才山上下来一队人,约有三百多的样子,正往刮耳崖口开。标下不敢再耽搁,就赶着跑回来了。”说罢退到一边。
“老胡不容易!”兆惠见傅恒只是沉默,胡富贵两眼发直脸色惨白呆望前方,料是他有点发讪,难得地绽出一丝笑容,说道:“几往几来今天奔了二百多里,探这么多军情,我给你请功保奏!”说着用手拍拍胡富贵肩头,那胡富贵竟禁不起这一拍,应手委地倒下!王小七几个人忙上前架扶他。傅恒也收回神来,凑到他面前蹲下身,见他兀自挣扎要起,温语说道:“好兵!我自然要保奏你的——谁有干粮?还有牛肉,给老胡拿来!”
他滞重地站起身来,又向西边看看,咬牙下了决心,说道:“天黑了就不好打了,兆惠的人出一千从南侧攻击莎罗奔,用两千人防着叶丹卡突袭,我从正面上,直攻刮耳崖道口。打到天黑,无论胜负一定收兵——以三枝红起火为号令,起火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移时杀声再起,南路军三千人马分两路,铁龙般向西向偏西南鼓噪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