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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直攮进去。接着扎刺足三里、尺、关、寸等穴,又叫众人回避,“嗤”地撕开女人衣襟,双乳峰下肩头臂膀下签就扎,有的连纪昀也认不得什么穴,手法之快如高手击剑,直令人目不暇接。叶天士一声不吭,提起笔在黄裱纸上一顿划,说:“抓药去,这边煎水等着!”
柳富贵见媳妇一动不动敞胸露腹裸身在床,实在不好看相,心里狐疑,见儿子呆着发怔,喝斥道:“还不取件衣裳给她盖上!”遂将药方交给一个衙役,说:“好兄弟,帮哥子跑一趟。我这会子腿都是软的。”纪昀一直盯着那少妇,只见似乎颜色不那么蜡黄了,嘴唇因上了胭脂,却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叶天士喝着茶悠了几步,又看看那女人,将茶杯顺手一扔,倒了一杯烧酒,走近灵床,却仍不向人中下针,两手一只一个提起耳朵拽了拽,晃得头动,扳开下巴就把那杯酒灌了进去,接着啪啪两个耳光,骂着道:“娘的,我就不信你真死了!”
众人看着,有的见他作贱死人,心里愠怒,有的希奇,有的掩嘴葫芦,要笑又不敢。纪昀突然失声叫道:“醒过来了!”胡富贵一惊,死盯着看时,果然那少妇嘤咛一声,似叹息似呻吟又似喘息,星眸微开樱唇翕动,细若游丝般道:“我……这是在哪儿?……”
筵席上先是一片死寂,有人喊了一声:“天医星,救命王活菩萨!”接着轰然炸了群,所有的人都围向了叶天士……
……纪昀带着叶天士到签押房,一边请牛师爷给叶天士寻新衣服换,一头知会行宫,说叶天士奉召,立刻进去给皇后看脉。又教他三跪九叩大礼,起揖行让制度,这是尹继善教了不知多少遍的,叶天士还是作得差三落四,总归是教不会。纪昀只好说:“多跪,多磕头称是……说话——这个这个……就像没出阁的女孩子,总之是温存些好——像你方才治柳富贵儿媳那作派,使到皇后身上,就便治好了病,也没你的好儿……至于下针用药,辨证治方,该怎么用药,那是不必忌讳的——你的医道我是领教了,君臣分际大如天,我最怕你失仪。”
“医病救人要遵医道,无论贵贱分际一视同仁。所以我药铺子名儿就叫‘同仁堂’。”叶天士嘬着嘴唇道,“像柳家的那样,尸厥已经三天,扎扎人中,掐掐印堂,那不叫治病,那叫玩人……纪中堂放心,我着意守礼,权当是给我老子娘看病就是。”他鸦片瘾犯了,便忙着寻烟枪,烧烟泡儿。纪昀看着这个有真才实学的活宝,又好笑,又实在担心他失仪,在旁干叮咛万嘱咐,知道说些空泛礼教等于对牛弹琴,只说:“你这样想,是在心礼上近了,我说的是礼貌,要表里一样,望闻问切时当她病人,说话行事要像庙里敬神的香客,是吧?”
堪堪的说得叶天士“明白”,他烟瘾过足,卜义也到了,抬轿喝道扬长而去。纪昀舒了一口气,便赶到北书房来见刘统勋。原想略说几句,亲自赶往行宫照应的,不料一进门就一惊,高恒和钱度正在和刘统勋说话!高恒铁索缠项,钱度木枷在肩,都裹着黄绫,却没有跪,并排坐在木杌子上。刘统勋也不是审案格局,对面在东墙稳几而坐,刘墉侧立在旁,黄天霸站得略远些,不卑不亢垂手待命。高恒钱度看去气色还好,衣衫整齐,都不显狼狈,只是一个多月没剃头,发辫前都长起寸许来长短发。神色都有点惶惶然,像是两只小心翼翼怕落进陷饼里的野兽。见纪昀进来,两个人以为是传旨处置,乍然间惊得身上一个哆嗦,脸色也变得异常苍白,都没有说话。见刘统勋起身让座,纪昀并无异样,颜面这才还过原色来。
“方才见过皇上,皇上叫我过来看看你身子骨儿!”纪昀对刘统勋说道,“叶天士的药用了可还好?”刘统勋忙道:“叶天士说我是缓病,不急躁不劳累就不要紧。他的药用了似乎心里清爽些,不那么气闷,也不见有什么奇效。”
纪昀边听边点头,打量着高钱二人,心中不胜感慨。这是多熟悉的朋友呐,平常见面拉手拍肩诙谐打趣,无话不谈,一转顾间都成了铁索锒铛的阶下囚,身分犹如云泥之隔。连说句安慰话,都不知从何说起。
“叫你们来,就是刚才我说的那些话”,刘统勋脸上却是毫无表情,“两个人招供口词不一,都还在狡辩。不但于事无补,很可能会触发圣上雷霆之怒。你们说我刘统勋不讲私交,错了。乾隆十三年我就查出你高恒山海关私吞私盐三千二百两,你诅天咒地誓不再犯,退赃了事,没有举劾你;你钱度从李侍尧借铜三万斤,私卖给铜匠,从中取利差价银子七千两,我也照此办理,赔补了事。就此而言,已经不纯是私交,是我代友负罪,你们自己不知悔改,索性大肆胡为!”他手指敲敲茶几“两个人缴的家产赃私不足四万,这和我们查到的实据离得就远,何况还有许多无帐可查的事!”
高恒钱度都不安地动了一下。铁索木枷略略响动。高恒道:“银钱帐目焚毁是请旨允准的,我和李侍尧、庄有恭、卢焯、勒敏、鄂善、礼部的尤明堂、死了的讷亲互来帐目能记起来的都写出来呈上了。就算供词吧,请老大人召来当场对质,也就明白了。”钱度道:“我以官经商,确实有罪,向李侍尧借铜两次,除了造佛像,其中差价我使了,李侍尧并不知情。京官清苦,许多事应酬不来。这也是无奈,尽自无奈,也是有罪,不求中堂佑庇,但求中堂代奏请死,若能死前当面向皇上谢罪,死也瞑目!”
纪昀一听便知,二人招供心思不一。高恒想把事情搅得越大越好,攀连得乾隆信任的臣子尽皆不是好人,弄成“法不制众”的局面。钱度却是揽罪于一身,尽量缩小罪名,护着那些有银钱来往的,指着他们在乾隆跟前替自己开脱。纪昀心里骂高恒“笨伯”,却也替钱度惋惜,从靴子里抽出烟锅打火抽烟,想镇定自己心绪。刘墉在旁说道:“高恒列出与朝中各位大人往来帐目,前后三次,数目、时辰、银钱用途,不能自圆其说。”刘统勋道:“今天不和他们说这些——我只想告诉你们,天威难测,天恩难负,天度难量。老实将赃银全数退还国库,据案定罪,量刑斟酌从宽。我还可从中说话——给你们的时辰不多了。交付刑部,三木五刑之下,恐怕你们消受不起。”
“是。”钱度艰难地躬身答道。高恒却道:“就是三木五刑,不清不白加我一身,死了也不服——高恒也要求见皇上,请中堂大人代奏。”刘统勋道:“早就代奏过了,皇上说,每年刑狱入牢的论千论万,顾不过来召见。不过,你二人格外加恩,供单供词随案卷直呈御览。晓岚大人也在这里,他也知道:“二人便目视纪昀,纪昀只点点头,叹息一声说道:“自古以来,除了忠奸瓦汗水火不容,政争中引出的冤狱。主明世清之时这类贪渎案子,都是自己整垮了自己。你们其实是辜负了皇上的仁德,自蹈火坑。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还是从你们自心认罪靠得住些。你犯罪,求皇上饶恕,视皇上是何等主子?”
“你们的案子不在南京审。明天分船解回北京,暂押养蜂夹道狱神庙。”刘统勋道:“叫你们过来也为说知这件事。北京你们朋友多,探狱的人也不会少,不要乱钻刺走门路。认罪招供感动天听,才是唯一的活路。有的人面情上眷顾,心里想着落井下石,就算真想救你们,肯定是无能为力的,只剩了这条窄窄一线生机,要断送也由你们。”说罢便命黄天霸“带他们去,仍旧分别拘押!”又对刘墉道:“你把榆林卫呈来陕西布政使克扣灾民赈粮的原案文稿,还有布政使阿山的申辩呈文都写出节略。要送皇上御览。原文取过我这里,我再看看。”
纪昀没有听见他父子说事,望着越去越远的高恒和钱度的背影,突然想起在高升酒楼和钱度一道掣签行令呼卢喝雉吃酒的往事,那时都还没有入仕,身无公务心无牵挂,何其兴高采烈,仿佛只展眼间,世事人情面目已经全非……刘统勋叫了两声,纪昀才回过神来,笑道:“我是在想,我那边一个胡中藻案子,一个张老相公案子,还要查一批悖逆文书案子。到你这里,刑名案子钱粮案子,傅恒还出了遇刺案子。主子这次南行,满案都是案子,竟比在京还忙十倍!”
“我已经两天没过去给皇上请安了。虽说奉特旨不必天天过去,可这样忙着臣心里也实在惦记。”刘统勋道:“皇上忙得这样,你跟着,得劝劝不要太琐细了。死了刘统勋,还有张统勋李统勋。”他突然觉得碍口说错了,即时打住,“——咱们一起过行宫去,成么?”纪昀心里索着怕叶天士失仪,笑道:“坐我的大轿吧,走动走动,整日伏案,你照镜子看看,五十来岁的人,比张衡臣看去还老!”
二人刚说要走,远远见两个太监扶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蹒蹒跚跚过来,却正是张廷玉。“说曹操曹操到”二人几乎同时想起这句话,不禁相视苦笑,心想,这饶舌老头一开口就若悬河滔滔,又不知会说到什么时辰了。果然,揖让进屋,张廷玉一落座便开口,说的却是胡中藻:“……皇上来南京第二天召见我,第三天又亲自到我府里看望,都问起胡中藻。又把他的《坚磨生诗钞》给我看。我回奏皇上,这真正是个首施两端的小人。他是我取的举人,鄂西林取的进士,到我眼前说鄂尔泰满人可气,矫情自大,我说鄂尔泰我们并无芥蒂,你在我跟前讲人不好,到人那里必定讲我不好。后来不知怎么就不来见我了。这样无行止无情操的人根本写不出好诗来!”
接着,便从头说起,从尧置“谏鼓谤木”,到孔子诛少正卯,西周文王制裁异端邪说立“诽谤律”,一直论到南朝文人“轻薄”君主,隋唐五代诗文“谤君骂世”……他精神矍烁,也真精熟掌故好记性,结论却甚奇特“元代享国日短,就是君主不留心民间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