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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来者是谁,我都不希望他们听见我以闷住的莫名其妙声音说“请进”,然后开门进来时发现我从书桌底下钻出来。我也不希望先传出一阵匆匆推移家具的声音才请人家进来,所以我不发一语,想等对方走掉。但我听见的不是脚步远去声,而是又一声敲门。我还是没吭声。从缝隙中可以看见门把,此时我惊慌地看见把手转动,门推开了。一个人影溜进来,没把门关上,留了一条缝。我只能看见对方腰臀的一部分,但那人身穿土耳其蓝细条纹的灰色羊毛料,我一眼就认出是伊莲。她跑来这里干吗?凑在缝隙旁的我僵坐原地,瞪大眼睛,心脏狂跳。她开始在房里走来走去,我想是在看东看西,打量书本、物品、照片等等,就像我们在别人办公室会做的那样。这整段时间她都在哼歌——没有曲调可言,但喜滋滋的,仿佛心情好得不得了。我看见她的腰臀从书架旁走回门边,暂停脚步,然后哼歌声也停了。她一定是在看那段引自路易莎·梅·阿尔考特的句子。
她发出听来满意的长长一声“呣——”,然后抚平臀上的裙子,继续移动,消失在我视线范围之外。这时我首次注意到好几面不引人注目的小镜子,四散设置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镜中能看见的东西不多,但放置点显然是为了映照房里任何角落的动静,因此,尽管看不见伊莲,但仍知道她已走到我的书桌旁,站着不动——想来是在检视桌面。片刻后她走回来,坐在我为学生准备的那张旋转椅上,转起圈来,于是她的大腿和膝盖突然正对我的视线范围,离我的脸大约四呎。我现在的处境还真古怪!我想穆斯林妇女全身包得密不透风,面纱只露出眼睛,一定就是这种感觉:到哪里都不显露半点自己,只看见事物的某部分,就像我看见的伊莲只有中段身体的这一截。回到几分钟前我的思绪走向,现在这情况其实跟我这样的男人逐渐习惯与其他人互动的方式没有太多不同:我们要不是完全隐藏自己,就是只露出我们自己尚不认为不可出现在文明论述中的言行;我们的开口之窄并不亚于我现在凑近窥探的这条缝隙,而且日渐狭小,因此我们对别人的真正认知也就跟我现在的视线范围没两样。伊莲一只手晃过透光缝隙,越过她裙子紧绷的大腿,放在膝上。
我仍看得见她的手腕,那只手开始移动,忙碌地左右来回。她交叉双膝,裙摆略掀之际露出底下泛着光泽的薄薄衬裙。片刻后她站起身,再度走到我书桌旁。我听见噗叽噗叽的声响,不知是什么东西。片刻后她重新出现在门边,离开,关上门。我又等了几分钟,才敢有所动作,结果发现自己已经全身汗湿。此外,刚刚那整段时间我似乎一直紧抓着那根金属棒——紧得我双手的肌肉都快跟它结为一体了。我走出那个小空间,这下知道刚刚的噗叽声是什么了:伊莲在房里喷了她的柠檬味甜香水。我也知道了她刚刚坐在旋转椅上做什么了:写纸条。纸条折起放在我桌上,朝上的一面用又大又圆的字体写着我的名字。我拿起纸条打开,上面写道:为什么哦为什么,罗杰刚好要跑到我们这桌?我们似乎还真是好事多磨!总之,我写这张小纸条只是想告诉你,我很遗憾事情不如原先的计划,但我们毕竟多的是时间,至少我来到了你的房间,我温柔的朋友,把你的东西全都看进心里。(那些杯子太像你的作风了,那么好玩又有创意!)还有墙上那段美丽的引文,让我对自己昨晚做的事感觉很高兴,几乎跟看到你中午那样穿着衬衫出现在餐厅时一样高兴。总之我得走了,如果待会儿没见到你,今晚我再打电话给你。到时候再聊?亲爱的?……伊莲。
事情似乎愈来愈离奇。这个看来十分讲理的女人究竟发了什么癫,竟会做出这种事?令人特别不安的是,她的奇想场景中似乎也包括幻觉,以为我有所默许。我回家,感觉困惑,有些许忧虑。公寓空荡得令人感到压迫。卡萝离开时带走了所有联结我们两人的证据,包括家具、她带来的厨具,甚至是我们在市政厅拍的结婚照。卡萝不在,这地方变得冷清憔悴。积了灰尘的报纸和衣服在地板和家具上愈堆愈多,就算清掉一叠,也会另有一叠出现在其他地方:显然我是打定主意要跟自己作对,继续制造混乱。然而有时候,每一间房似乎都充满关于她的记忆幽魂:空气不再沉滞,书架上似乎又重新塞满她那些关于中世纪艺术与思想的书;我强烈感觉,要是趁卧室衣橱不备忽然打开,属于她的那一侧就会再度摆满她的衣服,一叠叠折得整整齐齐,冷凉柔软,带着香气,那与其说是香皂或香水的残存气味,不如说是她优美纯净灵魂所散发出的美好。我走进厨房,本想做饭吃,但又决定不要。我晃回客厅,拿起沙发旁窗台上一堆东西里的一件毛衣……
毛衣下有几页打印的文字,一段词句捉住我视线:伊莲苍白的乳房和大腿……我惊异地拿起那几张纸,原来是我几个月前尝试写的那篇小说——《S代表鲑鱼》。我早忘记曾在文中用过伊莲这个名字了。这篇小说讲的是一个有外遇的男人。午餐时间,他与情妇幽会后回到办公室,发现妻子留言,叫他到附近的鱼铺买一条野生鲑鱼回家。他立刻去鱼铺,以免野生鲑鱼卖完。那天天气很热,办公室里的冰箱太小,放不下这条大鱼,于是他把鱼拿到楼下的储藏室,那是整栋楼里唯一够凉的地方。结果他在储藏室里看见一个粘满蟑螂的捕蟑屋,于是改把鱼放进金属档案柜,选择了S到Z字部的抽屉。下班后他匆匆离开办公室,赶着乘坐妻子预想他会赶上的那班火车。直到火车驶出车站,他才想起自己把鱼忘在档案柜里了。这天是星期五,办公室整个周末都关闭。
小说最后,他在火车上内疚地想像那条鱼:有着一身彩虹般色泽的美丽鳞片,剖开的肚腹内侧是深粉红色的肉,鱼在那座金属坟墓里失色腐烂,昆虫蜂拥而至爬满档案柜,努力想钻进去。捉住我视线的那一句来自小说开头的幽会场景,男主角和情妇在饭店房间里做爱。显然当时我把情妇的名字取为伊莲。想到今天发生的事,我不得不纳闷这一点是否有其意义。我运用跟薛芙医师学来的招式,试着思考我选择这名字时,它对我有何意义。当时我是否想到伊莲·乔丹?如果是,这是不是因为我下意识把她归类为可能的性伴侣?如果是这样,这段时间我是不是可能一直不自知地对她发出“性”趣讯号——而她过于丰富的想像力又把这些讯号加以转化,以为我们两人确实有了恋情?如果以上皆是,这是否表示,尽管我自以为对她毫无好恶,事实上却怀有欲望?我正翻来覆去思考这一点,库尔文先生的第一台电视打开了。
片刻后我听见第二台的声音,比第一台更大声。这音量之大显示更高一层的攻击性,似乎刻意挑衅。我决定上楼抱怨。这一次库尔文先生没戴那只玻璃假眼,空洞眼眶上覆盖着白睫毛的眼皮,令我几乎呆住说不出话。他嘴边的白色胡楂上满是干掉的食物残渣,身后的门口传出一阵恶臭。他那只完好的眼睛以侵略性的态度打量我,然后,令我意外的是,他居然对我露出哀愁的微笑。“来得晚总比不来好。进来吧。”进来……他说话带着老纽约的口音,在曼哈顿很难听到了。那些小型犬围在他脚边尖吠。他请我进门,一手还揉揉我的头发,我大吃一惊,转过身看他。“进去,进去呀。”他没好气地说,挥手催我走进客厅。地上铺了金黄地毯,墙上挂着花朵图案的厚窗帘,臭味(狗的,人的,还加上某种绝对不属于这个尘世的味道)浓烈到让我干呕,暖气也热得令人无法招架。
客厅里这台电视跟一旁卧房里的另一台争相喧闹,整间公寓的声音大得震耳欲聋。“自己倒杯酒吧。”他指向一处小橱柜,那里放了好些颇有年头的瓶子,几个积了灰尘的雕花玻璃宽口杯。我摇头。“电视。你可不可以关小声一点?”他一手罩在耳旁。“电视!”我吼道。他咧嘴露出顽童似的内疚微笑,摸索着音量钮,把声音调小。“我开这么大声,只是要让楼下那个混账东西不得安稳。”他边说边走进卧室,把那台电视音量关小。听到这句话,我感觉十分受伤。并不是说我有理由在乎这个老头对我的看法,但我们只有在其他人无意间说出的话中才能听到关于自己的真实描述。我好奇他以为我是谁,如果不是“楼下那个混账东西”的话。
“总之,”他走回来说,“我想那东西应该在厨房里。”“什么东西?”“我的假眼啊。我最后一次看见它就是在厨房,拿锅烧开水煮它。我一定是不小心放到什么地方了。”我意识到,不管他把我当作谁,总之就是希望我进厨房帮他找那只失踪的眼睛。我走进去,任他用另一只眼睛盯着电视上的通便药广告。厨房地板油腻发黏,我觉得自己活像爬在捕蝇纸上的苍蝇。我一眼就看见那只假眼,在旧橱柜下朝上瞪着我,柜子上的绿油漆已经裂成无数小硬片。假眼有高尔夫球大小,我捡起来,本打算还给库尔文先生,却改变主意收进口袋,模糊想着稍后或许能当作交换条件,要他把电视声音关小。
“楼下那家伙是怎么回事?”我喊道。“他是个混账东西。”“怎么混账法?”我返回客厅,直视库尔文先生。“你什么意思,怎么混账法?他就是个混账东西!他老婆搬出去那天,咪咪跟她讲过话,然后告诉我那家伙绝对是个混账东西。”“她到底说了他什么——那老婆?”“这是干吗,问答时间啊?我他妈的怎么知道她说了什么?”“我是想……”但我突然厌倦了欺瞒,强烈地想对老头表明我的真实身份;不是出柜,倒可以说是从书桌底下钻出来。“听着,”我告诉他,“我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他瞅着我,一开始没听懂,然后难以置信,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