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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令女孩大吃一惊,几乎无言以对。但她以单纯的顺从态度答应了,仿佛从来没想过违背父亲的意思。“很好。唔,就这样了,星期天见,亲爱的。劳伦斯,我六点来接你。”对前妻他只是点点头,而她则回以微乎其微的颔首。 艾蜜莉说话算话。她母亲在不失礼的前提下尽快离去,之后她便带我在主建筑和四周场地走了一圈,把我介绍给途中遇见的其他青少年熟人。她并未跟我攀谈,对我说的话也没什么反应,然而我还是觉得她对我有好感。我对她太着迷了。她那头浓密披散的红棕色卷发,她的玛瑙色眼睛,她挺直的鼻梁和精灵般的尖下巴,全都太符合我心中那个渴望已久但始终只是幻象的女朋友形象,使我无法分辨她和我的幻想有什么差别。
我们在俱乐部里四处走动,她在我身旁待了这么久,使我开始想像个中别有意义,而不只是职责和环境问题。在某种难以言喻的程度上,我们是“在一起”的——每一次她介绍我认识别人,这项事实似乎就愈发巩固。她的声音柔和清晰,稍带点刚萌芽的不可一世的腔调。她的香水味道迅速深植在我大脑皮层中心最深处:时至今日,一在某处商店或大厅里闻到,我就会立刻回到她那甜美迷人的氛围之中。等到这番导游结束,我对她已经充满占有欲。她无疑期望这时我会自己走开,但我连想都不曾想过这一点,而她又太有教养,不会明说。她的一些朋友走来,由于我继续赖着不走,她便把我介绍给他们认识。原来这些人正是她惯常来往的一群,而接下来三天我跟他们变得很熟。光是艾蜜莉介绍我的这一点,似乎就足以令他们接受我。无疑她设法悄悄向他们解释了我是谁,但她一定没有特别表示反感,因为他们所有的活动都让我参加,仿佛这是全天下最自然的事。一如她,他们都极为有礼、极为自信。男孩总是站起来让位给较年长的女性,女孩(费欧娜、罗莎蒙、苏菲雅、露西)的言谈举止令人叹为观止,总是能完美控制自己的青少年身体。她们的面部表情就像饱经世故的女监护人一样微妙精细——稍带反讽的暗示,假装任性的模样,使最中性的话语都带有一层美妙的诱惑力。
但她们从不曾做过任何不适当或恶意的表达,几乎像是意识到自己有责任扮演举止优雅的典范,不管是在网球场上把球挑高、好让技术较差的对手打得到,或者在餐厅里对晚餐仕女们称赞大黄派美味可口。在男孩群中,我立刻把一个人认作对手。他名叫贾斯丁·布雷帝,长得很帅——高个子,灵活柔软的运动健将身材,微卷的黑发,开心活泼的脸。他和艾蜜莉之间有某种默契,起初我以为可能是她的男朋友,但他们从不曾像某些人那样牵手或亲吻,因此我排除这个可能。但我们刚开始打双打时,他似乎认为自己理所当然是艾蜜莉的搭档,后来她提出想去河上划船,他也似乎断定这表示她要他一起去。两次我都以纯粹的意志力挡开了他。我就是赖在艾蜜莉这边不走,造成僵局,直到贾斯丁咧嘴露出和气的微笑,撤退到另一头。后来大家决定要一起去划船,我也先发制人,直接邀艾蜜莉上我的小船。她的确迟疑片刻,看看贾斯丁,但他只是再度对她露出和善的温暖微笑,叫她尽管去。
来到河上,温和的微风带着两岸花香吹鼓了帆,把我们的船荡向河心。艾蜜莉什么都没说,几乎不看我,但我却觉得有如置身天堂。就算我注意到她对我缺乏反应,也认为这是因为她生性羞怯、平常的作风就很含蓄。这样几乎就够了,几乎就是彼时彼刻我对爱情的所有要求,只要能跟这个令人意乱情迷的女孩沉默滑行在河上,我就于愿足矣。我自己的帆也已经鼓满!先前大家曾谈起即将到来的复活节舞会,稍稍讨论了舞伴和服装的事。在我看来,艾蜜莉当然会成为我的舞伴,我们会整夜共舞,之后在阳台上以一个温柔的长吻为我们萌芽的恋情留下印记。到了第二天,我已经陶醉不已,想像她的吻的滋味,想像我双手穿过她丰盈卷发的感觉。
一整天我都在等待机会凝视她的双眼。偶尔她回望我,都是带着奇特而茫然的表情,仿佛我们在梦中相见。次日她母亲来接她的时间比平常早,一时兴起,邀大家去她家喝下午茶。我完全没想到自己在罗伯以前的家可能不受欢迎,只是跟其他人一样赶快跑去收拾自己的东西。我出现在洛伊太太驾驶的Land Rover旁边时,她稍稍皱了皱眉。“稍晚,罗伯不是要来俱乐部接你吗?”她问。我用跟新朋友学来的周到礼数,温和地向她保证她不需要担心,我可以从她家打电话给罗伯,叫他改到那里接我。由于她最好的时候,态度也是显得相当淡漠,因此我并没多想她对我这话的反应有多冰冷,只顾上车坐在艾蜜莉身旁。
她们家是一栋年久失修的伊丽莎白时代大宅。半倾圮的砖墙围起花园,园里有矮小的苹果老树,枝干上长满地衣,枝头开满花朵。进入屋内,天花板很高的房间里充满各种芬芳,只有数个世纪的漫长时间才能从磨损的岩石、打磨光亮的榆木、尘埃、银器、古老玻璃中过滤出这些芬芳。我漫步走过屋内,感觉自己进入了存有的某个内部区域。在这里,所有感受精炼成近乎忧愁的甜美与纯净。我的精神似乎在此开展,感觉自己遇上了命中注定的缘分;多年以来,命运在我不知不觉中将我导向这里,打算用最强、最密切的束缚将我与这地方加以牵系。我们在起居室里喝茶,艾蜜莉的两个弟弟也来了。他们瞪着我看,一个字也没说,但我并不介意:我觉得时间多的是,我可以慢慢跟他们成为朋友。洛伊太太一直端来蛋糕和三明治,每次她进门,男孩皆起立力邀她坐下来跟我们一起喝茶,但她不肯。
下午茶后,大家上楼到艾蜜莉的卧房,用她的新音响听唱片。她的床是有四根柱子、木雕华盖的古董,我感觉它散发出善意,感觉它和我会变成老朋友。我们坐在满地垫子上,聊天,谈笑,听音乐。我忍不住觉得这个事件是专门为我安排的。我对其他人露出宽容的微笑,愚蠢地沉迷在自己的幸福感中,甚至多少希望他们会逐个离开,让我和艾蜜莉能够独处。贾斯丁径自负责音响,尽管没人要他这么做。我试着不让这一点干扰我宽宏的情绪,但过了一阵子还是开始感到不快。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与其说是站在我自己的立场,不如说是为艾蜜莉觉得不悦。我起身,以自认友善但坚决的态度换掉他刚开始放的那张唱片,并在音响旁的主控位置上坐下。贾斯丁一秉惯常的优雅风度,立刻退让。我注意到其他人交换了几个眼神,但只觉得他们是在逐渐承认艾蜜莉和我变得愈来愈亲密。
音乐的节奏穿透我们全身,使我们打成一片,我们同步点着头,或者随着旋律唱出几段歌词。我感觉到只有那个年纪才有的高涨快乐——那是一种晕陶陶的喜悦,身为一群一同走向未来的朋友的一分子。爱在我心中满溢,感受到几近宗教性的喜乐,仿佛上天派出某个使者,就在我们这一小群人之间降落。艾蜜莉很安静,但其他人都热热闹闹——我们谈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学校,自己的家庭。大家聊到母亲,费欧娜的母亲是保守党议员,其中一个男生的母亲培育出某类稀有品种的绵羊。“你母亲呢,劳伦斯?”有人问我。“她是做什么的?”我正在想该怎么回答最好,艾蜜莉却开了口,声音安静但清晰如铃,越过音乐传来:“她算是高级妓女吧,是不是?”起初我的感觉只是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仿佛刚发生了某场自然灾难。我心中的晕陶陶喜悦感仍在,仍高涨不已,在艾蜜莉那句话之后的一片噤声沉默中,我听见自己冲口说出一句自认机智敏捷之至的话:“事实上,不是,她是低级妓女。”然后一股逐渐膨胀的轻飘飘奇怪感觉似乎让我站起身,不由自主走出房间、走下楼,听洛伊太太告诉我罗伯正开车来接我,我是否可以帮她一个大忙,立刻离开,到车道尽头去等他,这样他就不用进屋来。
我步履蹒跚地离开,逐渐意识到刚刚发生的事有多严重和惊恐——我模糊感觉到,这件事已在暗中进行了三天。这些惊人的小小领悟超过我一下子能吸收的程度,我内心爆发出令人难以逼视的、惊鸿一瞥的一幕幕。那种效果主要是生理性的,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哭还是想呕吐。在那之后,我也承受过许多轻慢与侮辱,但再也没有哪一次对我产生如此决定性的影响。那一次我自己也有份,这点比什么都令我狼狈惊慌。之后许多年,只要一想到那三天自己惹人厌的自大举止,我仍会痛苦不堪。事后回想起来,我可以清楚看出当时自己在艾蜜莉的朋友之间昂首阔步,是如何引起他们愈来愈强烈的恨意,然而那时候我是多么确信他们都喜爱我!
一个人对某个情境的解读,真的可能错到如此灾难性的地步吗?是的,的确可能,而这个发现令我深深不安,从此之后再也不信任自己。只要一跟别人开始自在相处,我就立刻会编出另一个平行的版本,认为他们其实暗中厌恶我。很快我就难以分辨哪个版本才对应真实,搞不清楚差异何在,于是只能撤退,改而采取疏离中立的态度。我就那么坐在106室回想这一切。我已经多年不曾挖出这些事,但每一个细节在记忆中仍无比清晰鲜明。我常想,地狱可能就是这个样子,让我一再重温这类事件,永无止境。回想的时候,我把旋转椅转了方向,双脚跷在书桌后方的架子上,呈现躺姿。这样躺着,我跟楚米齐克藏身巢穴的相对位置就跟我躺在薛芙医师诊疗室中与她的相对位置一样。重温那些事的时候,我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把楚米齐克当作了薛芙医师的替代品?也许我认为,同样身为欧洲人的他,或许比她能理解那充满限制压抑与隐藏阶级的结构,在那样的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