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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那么一会儿,坪地里便走起水来。那些仿佛数不清的毒蛇般的水流摇头摆尾地在地上交汇为一般,勒出无数的沟缝和裂痕,然后狺狺作势地扑进溪沟里去。溪沟里的水奔腾腾袭卷,犹如一千万头猛兽被困在狭长的谷道内,互相拥挤、撕咬,不停地奔腾、咆哮。雨水沙沙地响着在地皮上乱跳,一些草桩桩和树蔸蔸被卷进浊流里上下起伏时隐时现。山上的石头和沙、土一层又一层地被洗刷进溪流中。水面上旋转扑腾的东西越来越多,有枯败的树叶、焦黄的衰草、虬硬的枝桠和一些无名的小动物。
“快上车!”伍魁洪跳下车去,对站在雨中的李梦红大叫。“上车。”
她没动。他扑过去,狠狠地揪住她,把她塞进了轿车里。然后,他自己也钻了进去。她满头满脸的水。谁也说不清那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抹一把吧。”他递一条干毛巾给她。她怔怔地盯着车窗外,不理他。他摊开毛巾,在她脸上抹了几把。她一摆手,把他拿毛巾的手推开,吸吸鼻子,抿抿嘴。“嘿,猫胡子,还越抹越翘了。”他咧开大嘴巴,干干地笑了两声,解释道:“我是看那两个伢崽作孽……山里人穷,找一个钱都不容易。”
她从他手里抢过毛巾,擦去脸上、脖子上的水珠,把头发也捂了几遍,挨着他,瞟他一眼,猫声猫气地问:“你饿吧?”
“有什么好吃的?”他嘿嘿一笑。
前面的车发动了,抽筋的猛兽般弹跳得很高。溅起来的污泥点飞到小汽车的挡风玻璃上。胡荣也发动了汽车,操纵着机械手擦试玻璃。
“傻宝。”李梦红拦腰将伍魁洪抱住,摇两下,偏了头依偎在他身上,似笑非笑地道:“你去呀,上那小妖精的破烂车去呢,怎么又下来了?你真是越活越发骚了。”
“你看你才是越活越见鬼了。”他抖抖膀子,说:“老到几十岁了,还这样……瓦匠婆,泥(疑)性重。我就这么不长进?妈的。”
胡荣根本不理会他们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抿着嘴、板着脸,目不斜视,手握着方向盘在开车。稀糊糊的烂泥浆很深,有时候小车会突然往下陷。“超车。”伍魁洪看着前面的车总是把泥渣溅到小车上来,错错牙齿,大声说:“老是跟在后面跑,把车搞得太脏了。”
“往前不远,就是沙湾,我们到那里去再吃饭。”李梦红微微睁开眼,靠在他身上说。
“是什么声音?”伍魁洪侧着脸,愣一下,支起耳朵听一阵,瞅瞅窗外。车已经爬到半山腰上了。俯瞰山谷里,溪流宛如一条巨大的蟒蛇,在夹缝中游荡。他皱皱眉毛,拔出烟来往嘴里弹了一支,问胡荣道:“王八蛋,你要抽烟吧?”胡荣不回头,说:“谢谢,我现在不抽,嘴里又干又苦,不舒服。”
“混帐!”李梦红骂了一句,把伍魁洪嘴里的烟抢下来塞进烟灰盒里摁熄了,柔声道:“少吸点烟。烟抽多了,老是咳嗽,对身体也不好。我怕你短命死了,难得给你守寡。”
“这是他妈的什么话?”伍魁洪扭头再去看车窗外边。雨,又停了。“怪!”伍魁洪摇下车窗,向外张望一会。他只看到一条直线切下去,削出一条狭长的沟谷,只看到在狭长的沟谷中左冲右突的焦黄的好象流淌的火焰的洪水。车辆似乎是在空中悬浮飘移。有一种类似于火车轰鸣的含混不清的怪叫声格外刺耳地让他听到了。他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种怪声。“他妈……”他话末出口,车突然抖了一抖。地皮似乎也抖了一抖。那奇异的轰响声好象从天上来从地底来从远处来从近处来,从一切可能的地方奔涌而来,直撼动人的心魄。
李梦红和胡荣也听到了这奇怪的轰鸣。沉沉闷闷的轰响声混杂在汽车的马达声中,却绝不相融。“这是怎么回事?”李梦红挺身坐直了,向四周张望。“是不是发生地震了?”
“嗨,讲天话。这种鬼地方有什么地震?”伍魁洪把头探出车窗外,到处张望。
“真是易涨易退山溪水‘呢。你看那溪水,怎么一下子就退了?”胡荣看到的是另一边。路面距离沟谷底部大约有一百五十到二百公尺。突然间,沟谷里的溪水真的退去了许多,甚至几乎现出河床了。
“真他妈要发生地震了,干脆把车子开到沟里去。”伍魁洪听那极其复杂的声音响得更大更沉闷,反倒快活起来。“我们两个老家伙死在一堆,正好做一对夫妻,还带上一个漂漂亮亮的儿子,即使是做鬼,也不冤枉。”
“横话。”李梦红没看他,骂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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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公路盘到半山腰以后反而平整了,弯弯曲曲的扭着头甩着尾。车辆这时爬行得非常缓慢。特别是运木材的货车,呜呜的叫唤不停。车轮碾过的地方,污水和泥沙哗啦啦地撕开成条幅在空中飘舞。本来就坑坑洼洼的路面,这时变得更加泥泞不堪,而且非常打滑。
胡荣这时叽叽咕咕地说了句什么。李梦红和伍魁洪都没有听清。“他妈个巴子,讲话怎么象蚊子叫了?讲清楚一点嘛。”伍魁洪说。
“你看下面。”李梦红叫着。
公路转了一个大湾,溪谷也随着山势绕了一道湾,那溪流出现了怪异的现象。下游逐渐干涸了,暴露出窄小的在茅草丛中的河床;上游却轰轰隆隆地巨响不已,一条灰黄的巨龙正昂着头在狭窄的沟谷中左冲右突。那股灰黄的洪流越扑越快,一蹿一跃的,正如神话传说中失去羁袢的孽龙。山坡上砍柴的汉子站在高处撕破嗓门,变腔地呐喊:“出蛟了。出—蛟—龙—了!快跑呀。快—跑呀!”
公路在绕够了圈子后突然向下俯冲,直跌进狭谷里。地势开阔了许多。溪岸边的人家分明听到了那凄历的呼喊,也感受到地皮在震动,于是人们忙得乱得一团糟,怡如被猛虎扑散后的羊群。恐怖刹那间笼罩了大地。
公路距离溪谷大约三十米远却只有不足五米的绝对高度。溪坎上是种下了作物的良田。附近的村庄里一派混乱。喊叫声,猪嚎声,羊咩声,牛哞声,妇女尖厉恐惧的呼喊声,孩子失去依靠后绝望凄苦的号叫声,男人粗暴焦躁的诅咒声,唏唏呜呜的风声,器物碰撞、碎裂时的怪声……全部搅和成一团。居住在地势较高处的房屋里滚出一伙人来,直滚到山脚,滚进溪岸边的村寨里。那些家禽扑打着翅膀飞上屋顶,扑进草丛。女人们哭兮兮地哀叹。老人们指天划地的诅咒。孩子们惊慌失措地奔逃。男子汉嘶哑了嗓门骂娘。大多数的人们并不明白“出蛟”是什么样子,只知道是山洪暴发了,是非常恐惧吓人的。有几头牛被主人用木棒子狠狠地敲打着,撵到山上去。那些猪也叉开蹄子哼哼地被人们掀倒在地上准备抬走……
那狭谷中的怪物根本没有留给人们多少搬运财物的时间,呼啸着从山中扑出来了,仿佛一条被囚禁了千万年的毒龙,发泄着,凶残地昂着头,披散着粘稠的焦黄的头发,咧开了血腥的大口,捶打着,踢踏着,嘶吼着,气势汹汹地奔扑而来。那股泥沙、树枝、草皮和其他很多很多杂物搅拌成的浊流冒着烟雾,卷上转角处的山岩,跳进对面的田土,压倒了树木,摧毁了木房。第一股浪头铺下地,好象被铰碎了,撕成了无数的细缕,哗哗沙沙地嘶号着向四周迸流。紧跟着第二个浪头又飞扑过来,跌过土坎,狠狠地砸在山岩上,一盘旋,哗哗地泼回溪谷中去,庄稼被刨了起来,漂浮在水面上急剧地打旋。田埂被淹没了。山谷中的怪物把庞大的身躯压过来,完全覆盖了田土。而那龙头,一层更比一层高地卷扬起来,扑向村庄,扑向山林,扑向一切可能供它横行的地方,可以听到水中叭叭啪啪的混响。可以看见水面上吱吱地冒出白烟雾。很多石块、木材、器物在水中互相拍打、撞击,碰得大山也竦竦地颤抖,道路也索索地震荡。浪头扑进村寨中去了。那吊脚楼晃了几下,吱吱!嘎嘎!嘎—!轰—楼房倒塌了。木板和椽皮、檀子及屋柱子都被洪流掀起来,在焦黄的浊流中乱撞。
水似乎减弱了势头。一些木板和家具横在湾地里振荡。一些家畜也在没头没脑地往高处划水。人们都痴痴地看着这一切,好象一群用泥巴和木头雕刻出来的菩萨。
溪已经不再是溪。凡是平坦、低洼和缺口的地方都被水漫住了。水也已经不再是水。那是一种粘稠的混合物,是沙土、石头及其他杂物搅拌的泥石流。分不清哪里是村寨,哪里是道路,哪里是田园。总之满目的都是浊流,都是被摧毁的房屋,都是被洇没后又浮起的器具,都是被搜刮起来的草木。
植被的被毁,土地的沙化,蓄水能力的锐减,终于导致了灾难的发生。人们掠夺式的经营被大自然报复了。那些来自大森林的财富顷刻间就被山里钻出来的怪物吞食得干干净净。
……
“快开车!”李梦红把保险带系上,双手死地抱住伍魁洪。“再快一点,快!”小汽车闷哼一声,飞旋着车轮,碾着稀泥浆,没命地狂奔。车身剧烈地前仰后合、左右摆荡。很快,车已经随着公路攀爬到半山腰上,脱离了危险地带。那狺狺作势的恶龙尽管气势汹汹,却怎么也爬不到半山上来。
公路边有很多惊慌失措的人。他们扬起手来,示意停车。车碾过去了。后面留下一串又一串污秽不堪的诅咒。“找死。”李梦红骂了一句,铁青着脸,把牙齿咬得格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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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车停下……”伍魁洪扭头去看。
“帮他们运点东西……”胡荣减了速。
“开车。快开车!”李梦红把胡荣踢了一脚,摇下玻璃,扭头去看自己的车队。“这车能运什么?少管闲事。快开车!不许停!”她大声命令后面的车。没有任何车辆停下来。
(待续)
七十三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