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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树仍就保持一个姿势愣着,眼睛里尽是茫然。吟雪的话仿佛不经意撒下的种子,片刻间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巨木。它盖住了极力反对的无数条理由,越来越强烈,强烈到除了它,她想不起还能做些什么。
暂时离开?有何不可呢?
几天后。
小树静静地坐在候机室,一旁是再三提醒她小心的方志维。自打她收拾行李,准备签证那天开始,这番感性的叮咛就没中断过。父母的心态总是如此患得患失,担心羽翼尚未丰满的雏鸟经不起风吹日晒,就由得他去吧。
她蓦地站起,抢在方志维之前开口。“我该上飞机了。”
“等等,”方志维大喊,“你的行李和水果都不拿了吗?”
小树叹口气。“我去作客,不是逃难来着。衣服叔叔家都有,我就省点力气好了。”
“好,好,不拿就不拿。上飞机要小心,别跟陌生人说话,还有……”
“……叔叔会来接我,下飞机也不要乱跑,乖乖地等着他。你瞧,我记得多熟。”
“去吧,小心照顾自己。”
小树漫应一声,把方志维担心的面孔挡在身后。她缓缓地朝前方走着,茫然的感觉在心头越扩越大,她几乎向逃回家的念头投降。好不容易把它们压回去,她微微侧身,注意到方志维仍伫立在当地。
该走了。她掉回目光,毅然跟着人流涌上扶梯。日本,陌生又熟悉的异乡,她最黯淡的日子将在那儿度过。也许运气好的话可以在那儿寻到一处避风港。她安慰着自己,郁闷的心情舒展了些,沉重的铅块也自胸口悄悄移去一角。
合该她机缘巧合,此次日本之行掀开的,不仅是独自旅行的第一章,也翻开了她多变生命的第二页……………最重要的一页。
正文 第七章 重新开始
初到日本,最先注意的自然是那鳞次栉比、竞争般矗立的高楼大厦。现代气息极浓的办公室,四通八达的交通,穿梭如云的车流,行色匆匆的上班族,构成一副快节奏的生活画卷。与中国不同,日本的车辆靠左行驶,这点对于习惯了右转的中国人来说有点别扭,但也无妨,只要严格遵守信号灯的指挥,逢左即拐就行了。
电器是日本的代称,与整座城市同步发展。大到彩电冰柜,小到游戏机,大公司颇有将自己的产品席卷全日本各个角落的趋势。国内市场满足不了野心,出口转外销。日本人从中国这只最大的口袋捞了多少铜板不得而知,套句老话,“天晓得”。中国不枉地广财多的美誉,无论过时、淘汰多久的商品,倾注在这块土地上几乎无往不利。狡猾的日本人也就心安理得、堂而皇之地拿本国淘汰的物品来中国淘金,且直竖起大拇指夸中国人识货。
一驾飞机安全地在跑道上着落,机上的乘客快速取下行李,三三两两地穿过跑道,直奔向入境大厅。
小树寻了个座位坐下,冷眼看着人流来来往往。看了一会儿,她忽然笑了,想起日本一个有趣的现象。在日本的街头,常常发现二十米外有一摩登女郎袅娜而行,近了,在十几米处变成一风姿犹存的妇人,再近些,妇人原来是位浓妆艳抹的老太太。日本女人对年轻的追求孜孜不倦,直叫人叹为观止,难怪那么多男人想讨她们做老婆。只是啊,她们对物质的要求之高也非别国女子能及,普通人想交个漂亮的女朋友,只怕没两把刷子还不成。
“小树!”
隔着人流,有个熟悉的声音飘入小树耳中,小树抬眼前望,立即起身扑入那个激动兴奋的男人怀里。
几分钟后他才放开她,笑容可掬地细细打量侄女一番,说道,“小树越大越美了。”
“奇怪了,”小树用日文说道,“老爸老说我越长越丑耶,您确定不是在取笑我?”故意拿怀疑的眼神撇他,惹来他哈哈大笑。
“保证是真心话,”方志新领她往地下停车场走去。“两年不见,小树出落的我都不敢认了。是不是该提醒你老爸帮你留意些青年俊杰什么的?”他许久不讲中文,已经渐渐生疏了,索性用日语和小树交谈。
“几个?您当我饥不择食到这种程度呀?”小树抗议,“我才十八岁,有交男友的心,可也没有付诸行动的胆,否则身上这层皮怕不早被某人剥去了?您想作媒还嫌太早哪。”
方志新闻言又是一乐,“你晴子姐和介平哥的男女朋友可是够开一家婚姻介绍所了,现在年轻人的想法呀,叔叔我是跟不上喽。”
车子拐了一个弯,稳稳地向前行驶。耀眼的路灯一盏盏延伸下去,把黑夜烘托的有如白昼。在窗外,霓红灯正泛起东京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上回看到这么热闹的景象,仿佛隔了几个世纪,很久很久了。
“你父亲最近怎么样?”方志新的话拉回小树的视线,“上封信里你提及他犯胃痛的事,让我着实担了几天心。打电话去问,他竟坚决否认此事,一再强调自己十分健康。”
小树及时低下眼,遮住眸中显而易见的邪恶。“然后呢?”
“隔天他又打来一只长途,说了句杞人忧天就挂了。”
“太失礼了。”
“可不是?”方志新哼着,“身为弟弟,关心兄长的健康义不容辞,他又何必反应过度?一定是那个女人弄坏他的大脑了!”
小树嘿嘿了两声,却不发表任何意见。方志新大概自觉失言,也闭口不语了。当车子停在下町街一幢房屋前的时候,他打开车门下车,扯开大嗓门喊着“我回来了!”
立刻有个娇滴滴的女声应道,“您回来了?”接着就见一身和服的婶婶永野百合踩着碎步出现在面前。
“婶婶好。”小树鞠躬行礼,不及多说,永野百合已惊喜地拥着她笑道,“小树变得好漂亮,比我印象里还美。”
“呵呵,是吗?承蒙婶婶夸奖了。”
永野百合热情地迎她进屋,“小树饿了吧?快请坐,饭菜马上就来。”
抱着入乡随俗的心态,小树屈膝端坐在坐垫上,双手着地,施了一礼。“麻烦婶婶了。”照这种进度,不出一个礼拜她必会驼背。多礼的日本人,敬礼敬个没完,真服了他们不屈不挠的精神。
方志新换上一套宽大舒适的和服,盘膝坐到小树身边,“我放了热水,吃完饭洗个澡吧。”
“叔叔,怎么不见晴子姐和介平哥?”
“他们临时有事,否则早就去接机了,也轮不到我出马。”他爽朗一笑,“到底长了几岁,不再和小树吵吵闹闹了。”
“只怕未必呢……哇,好香,我先开动了。”小树忙着把永野百合端上来的饭菜塞进嘴里,还不忘嘟囔,“婶婶居然烧得一手好吃的中国菜,叔叔真有口福。我呢,每天不是泡泡面就是老爸烧焦的荷包蛋,再不然就下馆子吃,都吃腻啦。外头的菜哪有家常菜好吃呀!”
永野百合不住往她的碗中挟菜,倾刻间就堆起一座高耸的小山。方志新回忆着说,“三十年前志维还会炒两个小菜,想来已被现在的养尊处优给磨掉了。”
“非也。”小树把鲠在食道口的饭粒努力咽下。“如今他已经打破煮青菜和煮鸡蛋两道固定模式,最新引进一样荷包蛋。不但没有退步,反而在进步哪。”
方志新不禁失笑,“他呀,永远是幸运儿,脚跟站的稳稳的。这一点叔叔不如他,混了二十年,一没有权二没有钱。”他笑吟吟的,丝毫不见颓废与不满。
小树微觉奇怪,为何同母所生,差别竟会如此之大。方志新拥有一个和蔼可亲的五短身材,未老头先秃,人群中宛若一颗小石子,毫无抢眼之处;方志维却极重视仪表,虽年过不惑,依然挺拔英俊,走到哪里都是焦点。至于性格,一个安于现状,甘作瓦上霜,一个永不满足,定争强中强。明明是南辕北辙,寻不着交集的两条平行线,却一为弟一为兄,这个安排未免太奇了。话再说回来,叔叔当年抛弃国内的优渥条件远渡重洋,到底所为何来?只是为了娶个好老婆吗?更甚者连名字都改成永野新了呢。
才想着,永野百合笑嘻嘻地开口道,“想不到小树有勇气独自出门,志维兄弟也忒放心了。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万一被坏人拐跑了怎么办?”
方志新朝妻子使了个眼色,她没注意,又笑道,“换作我,可不敢放晴子一个人出门,现在这个社会啊——”
“百合!”方志新板起脸,喝道,“你再替小树添碗饭去。”
小树盯着手中的筷子,怔怔出神。永野百合伸手取碗时,她蓦地抬起头,“我吃饱了,婶婶坐着吧。”
一时间屋里的气氛透着几分诡异,方志新咳嗽几声,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小树却抢先道,“不好意思,我想先去洗个澡了。”
永野百合连忙领她到浴室,将洗刷用具指给她看。浴袍和睡衣都是晴子的,两人身高相仿,穿来刚好。
这漫长的一天,她累得可真够呛。独自旅行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潇洒,相反,她觉得自己被放逐了。——用力地地擦拭着身体,似乎想洗净郁积在心中的闷气。——可她为什么要这么狼狈地逃开呢?她急于逃避的是什么?——涂抹沐浴露的手慢了下来。——老爸故意支开她,无非是想演一出生米煮成熟饭的戏码。假期结束后同来接机的除了老爸,也必会多一位她得呼之为“后母”的女人。那么她更有理由赖着不走了,既然她反对这件婚事,既然她厌恶那个女人。
她疲惫地合上眼,答案却不打算放过她:为了沈屏,她急于逃开的是沈屏——造成她目前所有痛苦、她应该恨却无意恨的男人。不不,恨只会加重她的心理负担,让她伤得更深更重,而他根本一无所知,这不公平。师父不是向她保证了吗?最迟半年,解药一定送到她手里。
她伸了一个懒腰,极力抗拒内心深处不断涌起的小小声音:如果,柳无颜根本配不出解药呢?或者,散功掌根本就没有解药呢?她是否将要手无缚鸡之力地过一辈子?再也无法碰触心爱的野马?
直到睡下,那万分之一的可能仍不断盘旋在她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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