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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球不好吗?”
“我丈夫在哪里?图卡,他是不是死了?”
斯妲范科医生盯着我,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睡着了,永远不会再醒了。”
“月亮是我们的天堂,每个死去的灵魂都呆在这儿。”我空洞的眼睛盯着天花板,自言自语,“我明明还活着,却呆在这儿,图卡反而不在这儿。”屋顶上有许多小圆点。
“睡会儿吧,尤,我们以后再聊。”斯妲范科医生说。
“库拉,我的孩子,你还活着吗?”屋顶上的小圆点开始旋转,我闭上了眼睛,小圆点还在继续旋转。
“大约一百年前,地球人制定了一个法规,将濒临绝种的动物急速冷冻后送上月球。”斯妲范科医生的脸渐渐清晰:灰色的头发,突出的颧骨。在我被带到这儿之前肯定见过她,我记不清在哪儿。
盖身穿一件长及膝盖的大衣,站在窗户边露着牙齿傻笑。窗户外,蓝白相间的地球发出柔和的光辉。我厌恶地看着他:两颗门牙已经掉了,长满麻点的舌头伸在嘴外,肩向一边垮着,胸毛已经发白。他早已背叛了我们格威人,在这儿见到他,我并不感到惊奇。他走过来按了几下我的肚子,我把头扭开了。
斯妲范科医生继续说:“后来,这项法规也包括了那些快绝种的种族,就像格威人。”并且用食指指着我的鼻子。我扬起了头,愤怒地盯着她,她皱了皱眉头:“很明显,我们不可能拯救所有格威人。因此,制定法规的人选择了一些代表,你、你的儿子,还有盖,被冷冻了起来。”
“冷冻?”
“就是降温。”
“是不是像冬天,鸵鸟蛋里的水冻成冰那样?”
“比这还冷。”
这一切都是真的:我记起我曾躺在一个蓝色的柜子里,外面有一张蛇皮一样的罩子。我被冻住了,不能移动,我的灵魂却一直是清醒的,从没停止过对生命的渴望。难道这就是死亡?
“后来你被带到月球上来。这儿是卡尼佛,一个真正的国际中心,希望每个民族都能在这儿和平相处。我们将尽力创建一个新的甘拉哈里,”她停顿了一下,急切地看着我,“这将是你的新家,尤。”
“那么库拉呢?”
“他将很快来到你的身边,”她的语气令我恐惧,“你想见到他吗?”
“这恐怕不太好吧,”盖开口了,“尤可不太好管教。”盖咧着嘴盯着我的屁股。
“没关系,我会尽力帮你的。尤,你是个乖女孩,是吗?”
我使劲点着头,心中很茫然。
斯妲范科医生和盖帮我解开了捆在我身上的皮带,并让我自己站起来,我根本就站不稳:整个世界都在摇摆,那个蓝白色的大圆盘——地球也在不停地晃动,地板也似乎倾斜过来了。腿上、手上被针打过的地方钻心地疼。我又被移到了轮椅上。
门开了,斯妲范科医生走在最前头,我的轮椅跟着漂了出去,盖跟在后面。穿过了一个接一个的走道,两旁站了些白人。这儿所有的建筑都有棱有角,方方正正。终于我们来到了走廊尽头的一间房子,里面很冷。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屋里的每面墙前都矗立着蓝色的大玻璃,从地面一直到屋顶,玻璃上结着冰霜,玻璃后直直地立着被冰冻后的人。我环顾四周,一切是那样熟悉,我终于想起了生命中的那段空白:我也曾被冰冻在这儿。愤怒在我心中渐渐苏醒了。
“库拉在最后!”斯妲范科医生的嘴里冒着白气。
我的轮椅被推过去,膝盖撞上了玻璃,一阵寒意袭来。盖将轮椅往后拉了一下。透过玻璃,我终于见到了我的儿子:他紧闭着双眼,眉毛、眼睫毛上沾着冰霜,头歪向一边,小手臂缠绕在一起。我情不自禁抚摸着玻璃,徒劳地希望他感到一丝丝温暖。盖喘着粗气,粗暴地将我的肩向外扳。斯妲范科医生将手搭在了盖的腰上,摇了摇头,我被松开了。那可怕的抽搐又来了,我的身体在抖动,心跳得更快了,它一直侵入我的手臂、指尖。我轻声呼唤:“库拉,我的孩子。”热气喷向玻璃,形成小的圆圈。
库拉,假如我能够跳伊兰达舞,这可怕的抽搐将化作神奇的魔力,我要召集来鬼魂,驱散寒冷。那时你会醒来,走出冰冷的玻璃柜,回到我怀里。
在干旱的甘拉哈里,幸而有塔萨玛甜瓜,我们的日子还不算太糟糕。有了这一大块甜瓜地,我们能捱很长的一段时间,不需要再走那么远取水了。白人和布什人霸占了甘姆和格斯刹后,原来生活在那里的库族人有的背井离乡,有的为了玉米和水留在那里为白人干活。我们格威族人一共有十一个人,有时也会多出一两个来,像盖,他是个单身汉,经带随心所欲,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图卡常笑着对他说:“我们这家子一直就是三个人,从不会多一个人出来,也不会少一个人。”图卡天生爱笑,我想这是我们的生活太艰苦,太枯燥的缘故吧。曾经在草原上悠闲生活着的小羚羊也在白人来了以后离开了草原。
有时候,图卡不出去打野兔和豪猪,会来帮我捡树枝和挖菜根。水份多的菜根通常都较深,要等到我们的胳臂酸痛时才能把它挖出来。有时我们打野果吃,图卡像小孩子一样,围着树追逐着我,大喊大叫。虽然我们也有这样的快乐时光,我有时候仍然会恨他。
当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夏天来临时,全家又面临着饥饿。白天,在树荫下挖个浅坑,往沙地里撒上一泡尿,脱去皮毯躺着,用沙子将我全身裹住,最后采一张大树叶盖在头上。图卡、库拉和我三个人平躺在那儿,像死人一样。我的心如一首歌中所唱的那样悲伤:“我因饥饿而痛苦,像一位老人,病痛缠身,行动不便。”过去的种种不快撕扯着我的心:母亲因为得了图卡的财礼——一条新皮毯,将我匆匆嫁了出去。而在我手足无措,毫无准备时图卡占有了我。这一切就这样发生了,而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幻想一下。
有一天晚上,图卡提了只獾回来,这在夏天是非常难得的,每个人都开心极了。图卡得意地大声宣布:“昨晚大家睡着以后,我悄悄请求大地:我的妻子太饿了,我想给她弄点吃的,没想到今天我果然捉到了一只獾。”很久没有吃肉了,今天的獾肉吃起来特别香,盖吃完他那一份后,又厚着脸皮求图卡再给他一块。盖也是男人,却从来没有打过猎物让大家分享。肉吃完后,只能烤菜根了。图卡开始弹琴,其他人围着火堆唱啊跳啊,很尽兴。我正跳得高兴,突然心头一阵抽搐,接着我的脊柱也一阵抽搐。我真担心它会侵入我的脑中,在抽搐的折磨中,我看见了鬼魂在杀人,我甚至闻到了尸体发出的腐烂味。
图卡抱住我的头:“醒醒,快醒醒,千万不能让你的灵魂出窍,你会受不了的。”对其他人来说,灵魂出窍能治病,而对于我,只能带来痛苦。
在燃起的火堆旁,我躺在图卡的怀里,他轻轻地拍着我,渐渐地,我清醒了。
“白天我躺在沙地里时,我梦见我爬上了巨树顶,平原上奔跑着长颈鹿、野羚羊、条纹羚羊,梦中有个声音在说,你必须赶在白人之前将这些猎物杀死,带给你的妻儿。”他问我,“你躺着的时候在想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说,我不想告诉他我的真实感受,我担心这会使他难过。他微笑着,火光在眼睛里跳跃着,或许他以为我的舌头麻木了,不能说话。
第二天,一切都变得异常寂静。我躺在沙地里肚子开始疼起来了,紧接着是一阵抽搐。我害怕极了,肚子更疼了,我开始发抖,汗顺着我的脸颊流了下来。这痛楚几乎将我烧毁、融化了,它进入了我的脊柱,直到我的喉咙。我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我更恐惧了。我的身体开始变得僵硬,又不停地颤抖。我听见自己发出啪嗒啪嗒吐唾沫的声音,像库拉小时候那样。身体内的压力不断使我膨胀,膨胀。
突然这一切都消失了,肉体和灵魂被拖着一起沉入了地下,陷进了沙地,擦过了树根和动物的累累白骨。我来到了一个很深的水池前,图卡和库拉都站在水池里。库拉变小了,回到以前蹒跚学步时的样子。图卡笑眯眯的,看上去很英俊,很迷人。我意识到图卡是个好人,只是有时自行其是,但还是给我们大家带来了许多食物,也许有一天他会送我一条新皮毯或许其它的好东西。
我甩掉了身上的皮毯,走进水里,一边和他们玩水一边跳舞,再也没有抽搐的痛苦。除了我们的笑声,周围一片寂静。
“这将是你的新家,尤。”斯妲范科医生边说边打开一扇门。她曾经送给我一条新皮毯,很光滑,也很柔软。“我想你会喜欢的,如还有什么想要的话……”
我紧抓着门框,脸扭向门外,对于这地方,我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她用力推了我一下,我踉踉跄跄跌出了房间,用手掩住了脸。
“就是这儿。”斯妲范科医生说。我透过手指缝偷偷地看了一眼,惊呆了。
我确实又回到了甘拉哈里。
我慢慢转身,简直不敢相信这儿的一切:没有门,没有墙,一望无际的蓝天下平铺着大草原,错落有致的山楂树下围着一大片淡黄色的牧草。远处,零星地散落着几棵平顶的刺槐树。
“在这儿安家,还不错吧!”斯妲范科医生推了我一把,她弯着腰,钻进了草丛,出来时,一只手上抓着几根树枝,另一只手上是一把藤草,“我还为你准备了些盖茅草屋所需的材料。”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月球上还不错,是吧,”她大步退出草地,“我们尽量使你感到满意、方便,瞧这儿,”她推开一块岩石,露出一排发亮的电钮,“按这个,你可以控制天气,再也不用忍受夏天的炎热和冬天的寒冷了。当然,你如果想再体验一下的话,也可以。平时会有人在空中参观你们,”她挥动了一下手臂,“他们只是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