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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我无论如何得管住‘老二’……”大拇指越来越信服二拇指黑娃心眼耿直,
手脚利索,做活儿放心,在山寨弟兄们中间声望极好。
他看见黑娃一反常态的神气就不自在,逼着问:“到底咋啦吗?你信不过我你
可以不说,那就甭给我摆这个求势相?”
黑娃从腰里掏出那把梭镖钢刃,撕掉裹缠着的烂布,捉住酒瓶把烧酒倒洒在钢
刃上,清亮的酒液漫过钢刃,变成了一股鲜红鲜红的血流滴落到地上;梭镖钢刃骤
然间变得血花闪耀。黑娃双手捧着梭镖钢刃扑通跪倒,仰起头吼叫着:“你给我明
心哩……你受冤枉了……我的你呀!”大拇指也被这奇异的景象吓得发愣,跪下一
只腿搂住黑娃的肩膀:“兄弟快给我说,是谁受了这大的冤屈?”黑娃紧紧盯着梭
镖钢刃说:“我媳妇小娥给人害了!”话音刚落,梭镖钢刃上的血花顿时消失,锃
光明亮的钢刃闪着寒光,原先淤滞黑色血垢已不再见。大拇指从黑娃手里接过梭镖
钢刃端详着,咬牙切齿地说:“我要亲手把他宰了!快说,快给我说是谁?”黑娃
一手重重地捶到膝上,痛苦的摇摆着脑袋:“是——我——大!”大拇指张大着嘴
半天合不拢,咣一声把梭镖钢刃扔到石桌上,缓缓站起来喃喃说:“我的天哪!一
个窝里的也咬起来了……”
大拇指转过身扶起黑娃,拥搀着走到火堆跟前坐下来,往火堆里添加了几块木
柴,爆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他沉静他说:“兄弟,令尊鹿三叔可是个好人哪!”黑
娃不大在意地问:“你认得?”大拇指叹口气:“我跟三叔在一个号子里坐了半年
哩!岂止认得。”黑娃惊诧起来,“你是……三官庙里那个领着众人‘交农’的和
尚?”大拇指抿着嘴算是默认,终于选定了一个向黑娃坦露自己诡秘得绝无人知的
身世的时机,半自嘲弄地说:“我也是因了一个女人才落草的喀——”
大拇指是关中西府人,那地方比白鹿原更为古老更为悠久,是周人和秦人屯垦
发端之地,他的那个名叫郑家村的村庄就在周原的原坡根下。他在二十四节气的芒
种那天出生,父亲就给他取下一个好记好听好叫的名字:芒儿,芒娃儿,芒芒儿。
父亲送他到太平镇车木匠家学手艺那年,他刚刚卸下脖子上的黄色缰绳儿。他自记
得事起就记着脖子上套着一副黄布缝制的缰绳儿,有擀面杖那么粗。从脖手上套下
去,在胸膛上绾结成一个寿字形状。每年二月二日,母亲领着他到菩萨庙里会烧香
叩头,把一条红绸披到菩萨娘娘的肩上;再从他的脖字上卸下被鼻涕桑葚黑汁染污
得五麻六道的旧缰绳儿,摆置到菩萨娘娘脚下;再把一条用槐米染得黄灿灿的新缰
绳儿在苔萨手掌上绕过三匝,套到他的脖子上。那条黄色的缰绳儿确实拴住了他的
性命,免遭在他身前的三个哥哥夭折的厄运;却又使他吃了不少苦头,上树时挂住
树枝,打架时被对方揪住了就成为绞索。有一年,母亲又要他系上一条红腰带,后
来才知道那是他第一个本命年。本命年之后,母亲把旧缰绳儿卸下来再没有给他套
新缰绳儿,给菩萨娘娘的供桌上整整摆下八盘花馍,都是用上好的细面捏成的石榴
少果麦穗棉花兔儿猪儿等等,是父亲用两只竹条笼挑来的,父亲和母亲从两边夹着
他一起叩拜三匝就出了庙门,那天,父亲破费给他买了一碗豆腐脑儿,一个油饼和
一碗……又过了三年,父亲领着他走进太平镇车木匠的铺店,让他跪下拜师;满屋
子的木屑气味骚得他打了三个喷嚏,父亲使在他跪着撅起的尻蛋上踢了一脚,师傅
咂着烟袋只说了一句:“我脾气不好。你得听话。”
车木匠身怀绝技做一手绝活,一架木轮子牛车打成,即使木质糟配,轮子磨断,
卯榫木楔也不会松支。他打制牛车的手艺远近闻名,虽然能置备得起大车的主户极
其有限,便他的绝窍绝活的名声却把百余里外的活儿都揽来了,一年四季都有定做
的牛车,芒娃儿头年进店,给师傅师母晚上提尿盆早晨倒尿盆,扫地担水递烟盘抱
娃娃,烧火洗锅诸种杂事一齐包揽,二年里连斧子刨子凿子的把儿也没摸过。第三
年开始学艺,按规矩要到五年来了才算出师,两年的打杂生活使他贴切和谐地融进
这个家庭,师母早已不再称他郑相;而是直呼芒娃儿芒芒了,师妹师弟们也都亲热
地尊称他芒儿哥芒芒哥了。在他熬满两年的打杂期即将开始学艺时,师傅遗憾地说:
“这个屋里倒离不得你了啊芒芒儿。”芒娃儿随和地说:“那我就再打二年杂,等
你找下合适的徒弟了我再学手艺。”师傅摇摇头:“没有这个理儿喀!你是来当徒
弟来学手艺的,不是给我熬长工当使唤娃的喀!你明日个就开始捞锛了斧头。”
芒娃儿捞起锛子,锛掉那些圆本身上的圪节,用斧头砍剥干死的树皮,帮助师
傅和两个师兄攫锯。最轻的活儿是拉墨斗浸满墨汁的线绳儿拉出墨斗时,搅把儿啪
啦啦响着转着,师傅提起绷紧俏黑绳儿又松开手指,嘭地一声弹下去,新鲜的圆木
上就留下一条笔直的黑线,从那些粗活笨活开始到凿卯画线这些细活儿,芒儿已经
精通。二年下来三年未到,离出师还有一年,芒儿已经成为一个全挂把式,当然除
过车轴的旋制。剩下最后一年,,将主要学习旋制车轴的技术,芒儿对师傅说:“
让我打一副车轴试试。”师傅惊诧地眨着眼,以为耳朵出了岔儿。芒儿立即解释说:
“弄瞎了我赔木料。”师傅这阵已经相信他会打好一副车轴,却吓唬他说:“一根
轴料值半个车价。”芒儿说:“行喀!满师了我给你再干一年不要工钱。”师傅就
用脚踢着一根菀枣木轴坯:“打好了的话,朋日起给你算工价。”
芒儿打制车轴的成功造成了师傅的恐惧,他悲哀地说:“我后悔收了你这个徒
弟。”芒儿能听出来话味儿,师傅害怕他学成回去也开一爿车店,;自家的独门生
意就做不成了。芒儿说:“师傅你放心,只要你不弹缣我,我就在你这铺子干到老。
”师傅说:“你这娃娃不得了,你太灵……”芒儿的成功使两位比他年长,投师时
间也更早的师兄感到了难堪,他们好像商量过似的齐茬儿不理芒儿了,逢到芒儿需
得他们帮忙抬木拉墨斗时候,大师兄倒还罢了,二师兄把所有的妒火都表现在脸上,
故意摆出漫不经心的做眉气眼,手下碰着什么就摔掼什么。芒儿只当看不见听不着。
师傅却看不下去了:“把劲使到正向上,把眼窝盯到卯窍上,谁都能学好手艺。”
二师兄虽然表面上有所收敛,恶根却就此伏下。
这天,师傅借来一头牛,套上新打成的一架大车,这车上就安着芒儿打制的一
根车轴,师母和一家大小坐在车上去逛庙会。师傅邀芒儿一起去。芒儿想到两个师
兄就说:“我不去,我自小就不爱逛庙会。”师傅大声说:“你当我叫你逛会,我
让你试一下你打的车轴;听听声儿看看哪儿有毛病。”芒儿就上车去了。师傅坐在
车辕上摇着鞭杆,时不时地提醒芒儿:“你听这声是啥毛病?轴紧!记住轴紧了就
是这声儿。”师母坐在车箱里的麦草蒲团上,风光地挺直着腰身,水抹的头发熨贴
在鬓角。小儿小女叽叽喳喳在车箱里欢叫着猴闹着。大女儿小翠坐在车尾,默不做
声地偷偷瞄着芒儿。芒儿坐在另一边的车辕上几乎不敢回头,害怕瞧见那双眼睛。
牛车到了庙会以后,芒儿就抽身回来了,他一回来就捞起家伙陪两个师兄干活儿。
临近晌午饭时光,大师兄蜇磨到芒儿跟前说:“兄弟,俺妈身子不美气有多日了,
我给师傅说了,师傅让我后晌回去看看。我想早走一步,不想吃晌午饭了,你甭给
师傅说我是晌午走的。”芒儿故意做出轻淡的口气说:“哈呀,你给师傅省下一顿
饭还不好咧?再说,兄弟我就那么嘴长爱说话呀?你放心走。师傅不问我不说,要
问我就说你是后晌走的。”大师兄拍打一下身上的木屑就出门回家去了。二师兄却
油里吧叽地说:“兄弟我也给你告假,我到镇上下馆子去呀!你去给师傅戳我的窝,
燎我的毛,说这没干活我不伯。”芒儿停下手里的锯:“二哥,你这话咋说?我没
惹你呀?我啥时候戳过你的窝,燎过你的毛,你把话说到明处……”二师兄摇晃着
并不雄健的细腰走出工房去了,吱地一声吐了一口唾沫儿。芒儿已经习惯了二师兄
的阴风邪火,也不在意,重新捉住锯把儿,一脚踩在地上,另一只脚踩踏着木板,
推着扯着锯子上下运动,发出一声声柔和悦耳的吱拉吱啦的声音,粉碎的锯未儿流
落到地上。工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清静的气氛难得逢遇,他的心境心绪十分舒悦,
悠悠地扯拉着木板,耳朵里浮响着牛车在乡村官路上行进时悠扬的嘎吱声,那是他
旋磨打制的第一根车轴滚动时发出的无比美妙的声响,通过耳膜留驻到心里了。这
当儿,有人从背后捂住了他的眼睛,芒儿以为是二师兄下馆子回来了,不在意他说:
“好咧好咧,快放开手。你在馆子吃饱了,我还得动手自造伙食哩!”身后的人仍
不吭声也不松手。芒儿反手在背后那人的腰里挠抓一把,不料却听到一声清脆的女
人的尖噪门惊叫,回过头一看,竟是小翠,不觉脸红耳赤,小翠却不在意地说:“
芒儿哥,我赶回来给你做饭来了。你说吃啥呀?你想吃啥我给你做啥饭。”芒儿一
颗惶惶的心稳住了,笑着说:“打搅团儿,我顶爱吃搅团鱼儿!”小翠一甩长长辫
子就朝灶房走去。临到厨房门口又回过头说:“搅团这饭得俩人做,一个人烧一个
人搅。咋办?你得给我来拉二尺五。”芒娃说:“烧锅我是老把式。到时候你顾不
过来你喊我。”
小翠回来以后,工房里和整个庭院里一年四